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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淋漓,秋风瑟瑟,灵堂里四面透风,杨陆顺紧裹着军大衣,熊熊的火盆映着他略显得苍白的面孔,呈现出异样的鲜艳,他抬眼再次扫过整个灵堂,四、五个有关单位送来的花圈孤零零地摆放在卫书记遗体前方,遗像前两支红蜡随风摇曳,滚滚烛泪沾满烛台,三柱奠香参差不齐,几盘贡果早就蒙上了灰尘,关关跪在旁边又在烧着纸钱,乌黑的烟雾里飘荡起片片蝴蝶一样的余灰,扬扬散散,四处飞扬,零星几点落在卫书记微笑着的遗像上,又似乎不甘心地掉落下来,滚了几滚,至此不动,两桌麻将倒是战得热火朝天,是卫家几个留下守夜的亲戚,他们吆三喝四,把麻将牌摔得乒乓做响,却没一个人显得悲哀,当然他们也有人会偶而看看灵台,提醒着是否该添香换烛。

    杨陆顺再次盯住遗像,他在分辨这究竟是卫书记什么时候照的,国字脸棱角分明,微薄的嘴唇轻轻上翘,不大但一直很有威严的眼睛此时充满了宁静与温情,他,究竟在冲着谁笑,他当时又在想什么呢?莫非被人暗地里咒骂的伪军阀也会温情脉脉也会憧憬美好的未来?不过他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意外地去世,至少他也应该等到儿女成家立业,膝下儿孙满堂

    关关又在哭泣了,这妹子都哭了好多次,陡逢剧变,何医生都没支持住,倒是这看似柔弱却实质坚强的妹子坚持下来了,本来幼嫩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稚气,从头到尾她都只是红着眼咬着唇安慰母亲,听从管事人的要求尽她做女儿的本分,跪得沾满泥泞的裤子怕是已经湿透了,可她点都没有察觉,把母亲送回家休息后,又回了灵堂守夜,这才会在添香烧纸钱时,哀哀地哭泣。这妹子血管里本来就流着卫书记的血脉,多少也继承了父亲的坚毅刚强吧。杨陆顺心里又开始酸痛起来,轻声招呼道:“关关,别哭了,到这里来暖和一下,你可不能把自己折磨病了,你妈妈还得你照顾呢。”

    卫关很听话地用袖子擦干眼泪,看着盆里的纸钱烧完,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坐在杨陆顺身边,说:“杨叔叔,真是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杨陆顺涩涩地说:“这话你都说好多次了,我不想休息,我只想多陪陪你爸。这几年我是疏忽了卫书记,是我对不起你爸”

    卫关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说:“杨叔叔,我爸爸去世后,全是你在跑上跑下,我和妈妈都很感激你的,我爸他在天之灵知道还有你这个好朋友在关心他,肯定也会很高兴,你怎么还说对不起呢?杨叔叔,你去休息吧,累坏了你,就再没人帮我们家了。”

    杨陆顺摇着头说:“不了,这几天我要好好陪着你爸,关关,你爸是好人,我没你爸爸坚强,如果我能早这样陪陪你爸,也许卫书记不得走这么早,我好后悔啊,只想多陪陪卫书记,可不知道怎么的,我竟不敢去看他,我是没脸去见他了,要让你爸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肯定又会批评我。关关,我”他偏头见卫关一脸茫然地听着,情知这些话关关是不会懂的,又唉了声说:“关关,你也莫太伤心,现在都后半夜了,气温低,你赶紧把裤子膝盖那里烘干,莫让寒气伤了身子骨。你才十几岁人,还是孩子,身体要紧,啊!”

    卫关懂事地嗯了声,杨叔叔早成了她的主心骨,她这几年很清楚家里的情况,能有这么热心帮助他们的人,她只有用柔顺来表达谢意和敬意了,便凑近火盆,马上膝盖部位就冒出了丝丝水汽,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却被麻将桌上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原来是胡了个大牌,于是吵的吵笑的笑,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喧嚣。

    杨陆顺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卫关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神色,她挪近到杨陆顺身边,悄悄地说:“杨叔叔,难怪我爸在世的时候不喜欢这些亲戚,你看他们,我爸怎么说也是他们的表哥姐夫,怎么就一点也不难过呢?都说有事亲戚们最帮忙,可我爸的后事,他们来了就象客人。”杨陆顺说:“关关,你爸是干部,机关专门有套操办红白喜事的人马,他们不能写又不能画,再说跟农村的搞法不同,他们想帮忙还插不上手呢。其实也就是凑个人数显得热闹,都这样的了。”

    卫关毕竟只是个高二学生,人情世故还不怎么懂,她母亲何医生也是伤心过了头,却不知道操办这丧事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比方把遗体从南风运回南平的费用;布置灵堂添置香烛纸钱、写讣告挽联扎纸花等等,虽然有一套人马来搞,规矩是帮忙的人员一天得多少香烟毛巾,得安排酒饭,这些都得有钱才好办事。虽然干部职工国家是生养死葬有丧葬补助,那也得等丧事办完了死者入土后才一次算清。

    好在杨陆顺是县委办的,卫家国的编制也在县委机关闲置,这不就急赶着到财务上暂借了两千元,全权委托给机关工会马主席当都管,负责具体操办,这才也算搞熨帖了。可马主席他们跟卫家国没点交情,出于指派才很不甘心情愿地来帮忙,所以灵堂草草布置完就撤了,也算是尽了本分。

    南平风俗遗体得摆放三天才火化,期间就是等亲朋好友前来见悼念一番,可目前这情况,势必没多少人来了。杨陆顺早就从他爹七十大寿就尝到过世态的炎凉,何况是已故去的人呢,他只唯愿卫边能及时赶回南平见他爸最后一面,免得落下终身遗憾。

    听卫关说她爸本来出院后精神一直蛮正常,在家也不怎么出门,看看电视读读报纸,情绪还可以,杨陆顺在卫书记出院后也探望了一次,虽然表情有点木呐,估计是药物影响的,言谈做也没再表现出要继续上访什么,可偏偏卫边这孩子的事又刺激了他:卫边本来在大学也只是个只读书不问事的学生,成绩一直非常优异,有他父亲在政府单位的遭遇后,也无心进什么机关,只想在学术上有所发展,四年本科结束就准备考研,可他就遇上了学潮这码子事,按政策他只能回南平,连统招统分都不能享受,更进不了行政事业单位,被分配到了县鞭炮厂工作,堂堂四年的本科生与大妈大婶一起插鞭炮引信,换谁也受不了。

    卫边一大学同学也在家乡受不了闲气,就约他去深圳珠海去发展,可鞭炮厂还不许他停职,他属于严加管教的类型,要走就自动离职,卫家国当然不想儿子丢了饭碗,怎么说在鞭炮厂也是个国家干部编制的职工,还可以慢慢想办法换单位,就硬压着卫边不准出去,卫边见他爸刚出院也不忍心太刺激他,但在鞭炮厂的工作实在令他憋屈,加之先前去南边的同学在广州一家合资公司谋了个好职位,又在为老板招揽人材,这不卫边受不了诱惑,又再次跟他爸提起南下的事,两父子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也许卫边某些话刺激了老卫,等卫边离开了家,老卫又渐渐犯了毛病,又开始叨唠着上访,一个没留神让他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杨陆顺知道卫边是志气高远不愿蛰伏在南平这小地方,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可越想卫书记的遭遇,就越是把怨气归结到了笑面虎身上,当年要不是笑面虎无中生有罗织罪名把卫书记整下台,卫书记也不会落得今天如此凄惨的下场,联想到他本人受了笑面虎三年冷落,不由恨得牙痒痒,为了离开新平那个伤心地,他狠心把党委委员的职务也不要了,硬是笑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才换来了今天的县委办副主任,现在手里多少有了点权力也结交了些朋友,是得找机会回敬回敬笑面虎一下,看看这老虎屁股,到底是摸得还是摸不得!

    好容易熬天了明,杨陆顺在混混沉沉中听到那两桌打麻将的直嚷嚷肚子饿要吃早饭,看手表快八点了,站起来把大衣脱下盖在熟睡的关关身上,活动着手脚说:“你们先别急,等马主席的人来了,就会安排你们吃早饭休息的。”

    那些个农村汉子也没多说什么,把桌子板凳收拾到一边,把灵堂打扫干净,纷纷上了香烧了些纸钱,有个人边烧纸钱边说:“我的表姐夫喂,你当初在外国枪林弹雨没落下个疤,当了公社书记也是威风凛凛,咋个就那么不小心,让车给撞了哟。当年你威风八面,你老弟我求你办个啥事你不帮,还骂我心思不正走后门,硬是气得我几年不跟你说话,如今你过(死)了,得了你好处的人没看见来几个,倒是让你骂的亲戚全来了,你早知道身后事这样冷清,又怎么不乘当年得意的时候多帮帮自家人喽!”

    他这一说,就有人接茬道:“我的国老弟喂,我们是叔伯弟兄,那时候你这满侄儿没考上高中,你一个书记安排他到你公社里搞个脱产干部,那还不是你一句话,可你老弟讲原则,还劝我满崽去当兵,当兵就当兵,你送他去什么西藏部队?三年回来我都认不出了,活脱脱不我这当爹的还老相,本来一个乖伢子,搞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讨个堂客是村里最丑的,那年去海南岛的兵就几多好,就没看到那些得了好处的兵来给你磕个头上柱香。别的巴不得屋里有当官的亲戚,我们卫家唯独出了个你,还是指望不到你半点好,老弟啊,你要是下世还当官,就再莫讲原则了哟。”众人七嘴八舌,竟然全都差不多的话。

    杨陆顺听得火往上冒,可又发作不得,人家又没说错,总不能让人连个埋怨话也没有吧,也许卫书记生前对亲戚们甚为严厉,以至于真有抱怨,也不敢在他生前说,做人严格到这个地步,也算的难得的了,可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讲究原则、一心为公不仅得不到应该的公正待遇,反倒落个如此下场、反倒让人“厌恶”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反倒死后被亲戚们埋怨,这、这难道就正常了么?他快步走出灵堂,深深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恨不得大声嘶吼几声,把抑郁在心里的愤懑之气全部喷发出来,可这又有何用,徒增烦恼,念及于此,他使劲使劲地晃动脑袋,试图清醒再清醒!

    展目望去,天地一片阴霾,厚重的乌云随着风滚滚而来,不知究竟要不要下雨,可杨陆顺顾不上那么多,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清净一下。顺着青砖铺就的小路,往后面公墓走去,后面约有十来亩地,是去年县里整顿丧葬工作规划给火葬场的,甚至还准备出台政府命令,凡是县城的非农业户口死后都必须火葬,然后进公墓,不再允许死人抢活人的耕地,这个政策确实是利国利民。

    昨天火葬场已经通知了安放骨灰的墓地,杨陆顺就信步走了去,那是一块不足两平方米的地方,周围零散着几块墓碑,卫书记安息在这里,也不至于太寂寞,他弯下腰扒去几棵枯萎瑟缩在泥水里的小草,又拣去几粒小石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了来,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么伤感,难道真是为了卫书记的故去么?

    不知道蹲了多久,是关关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杨叔叔,你来一下,都快九点了,怎么不见都管来安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