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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了清言, 想顺便同他打声招呼而已,谁知道刚走过来,就看到少年隐忍而痛苦的脸色。

    他忍得额头上都是青筋, 漆黑的眸光涣散在一刹那, 苍白虚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唇角溢出鲜红的血, 重重昏倒在地。

    “清言师兄?!”

    师昭瞪大眼睛,茫然惊讶地后退一步, 看向文慈真人,“长老他这是……”

    周围路过的弟子也纷纷看了过来,文慈面色凝重, 蓦地挥出一道浑厚的结界,将三人罩在其内,隔绝所有外人的目光。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必须对外保密。”文慈深深地盯了师昭一眼,召出一只巨大的葫芦, 将昏迷的少年挪了上去, 乘着葫芦到了到了他的洞府。

    师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她茫然地跟在文慈身后, 看着文慈召出侍奉的仙童,那些仙童对此这样的场景似乎也司空见惯, 将昏迷的少年扶到洞府后的灵池之中,结下极为特殊的聚灵阵。

    少年盘膝坐在灵池中间,原本高高束起的黑发散落在肩头, 衬得原本凌厉清冷的五官竟有几分柔和无害。

    烟雾袅袅, 水汽蒸腾。

    光点环绕着少年纤瘦的身躯, 一点点侵入他的眉心。

    只有此时, 少年惨白的脸色才有了些许回温。

    阵法之外, 文慈真人垂袖注视着清言, 冰寒的脸色稍稍霁暖,师昭站在他身后,眼底满是疑惑,又不好贸然开口过问。

    清言这是怎么了?

    他是有什么隐疾么?还是魔气未彻底清除?不对啊,如果有,她早该察觉到才是。

    师昭开始认真回忆原文。

    原书对于这位清正刚直的少年仙君着墨不多,主要刻画了他作为新一辈中的绝世天才,所特有的清冷淡漠,以及斩妖除魔的特质。

    正道修士都会斩妖除魔,按理说,斩妖除魔不该成为一个人的特质。

    但清言不同。

    如果说,别的修士只杀罪孽深重之妖、无恶不作之魔。

    那么清言,便只要是妖是魔,无论善恶,无论对错,皆会斩杀。

    是至无情至心冷之人。

    原书之中,魔皇殷离死后,参悟大道的清言仙君,便成了三界之中最为不好惹之人,世间妖魔对他闻风丧胆,背后称之为冷面杀神,此人还时不时去屠一次魔域,论手染鲜血,他比妖魔更可怕。

    这一点,师昭是用命感受到的。

    但除此之外,原书却对他的来历、过往只字不提。

    只说这少年很小便来到了灵墟宗,是宗主慕白泽和文慈真人亲自抚养长大的,灵墟宗对他来说,便是他唯一的家。

    “你是颜婵的弟子,加之你与言儿熟识,既然今日之事被你看见了,我便不瞒你了。”

    文慈的话令师昭回神。

    师昭担忧道:“清言师兄是受伤了吗?可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吐血……”

    “不是。”文慈打断她,“他好得很。”

    “他之所以像方才那般吐血,只是因为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过于执着一件事,便生出了虚无的魔障,又急于去灭了那魔障,便会气脉攻心,自己将自己往死路上推。”

    “执着于一件事?”

    “此事说来话长,关乎从前的一场大劫。”文慈抬眼,目光穿透虚空,仿佛看向了远处。

    似在回忆。

    “言儿的母亲,是当年的雪蘅仙子,亦是我的同宗师妹,而他的父亲,则极北灵山之外、天地所生的镇山灵巫。”

    第一仙宗的女剑修,与神秘而强大的灵巫结合,本是一段修仙界人人羡滟的姻缘。

    这样的身世,令那少年生来便是众星捧月、天之骄子。

    但好景不长。

    “五十年前,魔皇殷离为寻求复生其子的灯魄,亲自去了灵山。”

    -

    清言仿佛站在一片虚无之中。

    他气息混乱,身子一阵冷一阵热,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落在少年轻颤的黑睫之上,又“啪”地一下,在手背上砸开。

    他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不住地传来争吵之声,犹如附骨之疽,反复撕扯着他已经溃烂发脓的伤口。

    “好端端的去什么灵墟宗拜师!你疯了?!这件事一旦败露,我们就功亏一篑!”男子暴怒的声音响起。

    女子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响起:“慕师兄看中了言儿的根骨,他不会亏待言儿的,别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样是对言儿最好的选择。”

    “但你知不知道,要是真的打草惊蛇……触怒了那人,届时整个灵山都不保!”

    “我知道。”女子淡淡道:“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还要残忍地拖言儿下水吗?”

    紧接着便是一场剧烈的争吵。

    尖锐的嘶吼、发怒的咆哮、东西落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反复刺激着少年的耳膜。他紧紧捂着耳朵,不住地发抖。

    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么小的衣柜,逼仄而窒闷。

    他头疼愈烈,天生的灵山血脉促使他排斥外面的气息,那些熏臭可怕的、令他作呕的气息。

    然后争吵便停止了。

    诡异的安静下,虚掩的衣柜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女人的双手冰冷却温柔,抚摸着男孩的头,轻轻哄道:“言儿乖,言儿不怕,明日娘亲便带你去见你的慕叔叔,你慕叔叔会许多神通,能让我们言儿变得很厉害。”

    男孩瞪大那双漆黑而纯粹的眼睛,许久,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娘亲,如果我变厉害了,可以杀掉那些可恶的魔,救下无辜的人吗?”

    女子的表情一滞,黑暗中,那张脸有些苍白,最终却抱紧男孩,十分郑重道:“会的。”

    第二日,温柔的母亲牵着男孩的手,亲自带着他爬上长长的阶梯,走进那巍峨壮阔的灵墟宗,将他的手递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言儿要好好修炼,听你慕叔叔的话。”

    黑暗中,女子的嗓音亲切而温柔。

    又是这句话。

    又是重复的记忆。

    清言站在黑暗中。

    少年紧紧闭着双眸,手指在颤抖,许久,他猛地抬手召唤出一道清亮的剑光,朝四周的无边黑暗横扫而去。

    剑芒暴涨,结成一道炫亮而刺眼的光幕,犹如万道游丝无声交叠,承载着月光般的温柔圣洁,在少年猩红的眸底将这层层黑暗切成无数碎片。

    耳边还在回荡着那些话——

    “言儿要好好修炼,等着娘来接你回家。”

    “言儿只有变强了,以后才能如你之愿,斩妖除魔,挽救无辜之人,对吗?”

    “对吗?”

    “……”

    “唰!”

    黑暗碎裂。

    说话声戛然而止,光芒载入眼中,刺得清言眯眼。

    他摒弃心中杂念,斩断了这一丝回忆。

    他冷笑道:“又是这些东西,第三百三十一遍了,烦不烦。”

    他现在万分清楚,自己在自己的魔障里。

    同样的环境,同样的语句。

    他看了听了无数次。

    他厌烦,他恶心,他听到那些声音就头痛,双耳发出尖锐细长的耳鸣,犹如锋利的铁丝狠狠在他的大脑内搅动。

    清言紧握剑柄,锋利的剑锋从坚硬的地面划过,伴随着刺耳的剐蹭声,剑锋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星。

    剑身铮鸣不止,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四周白光骤暗。

    少年闭目,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画面。

    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

    气氛分明是和和美美的,母亲不住地为他添饭加菜,那双秋水般温柔的眼眸注视着男孩,笑着说这是她亲自下厨所做,她那孩儿在外修炼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自是要多吃点。

    男孩低头看着菜。

    鲜红的肉分被炒熟之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他犹豫着拿着筷子,拨动盘子里一块圆润如鹌鹑蛋的东西,用力一夹,却汁水迸裂,宛若血浆般令人作呕。

    这是……人的眼球?!

    男孩脸色惨白,恐惧地放下筷子,顾不上父母的呼唤,直接冲出屋子跑了出去。

    “轰——”

    清言又将眼前的画面斩断。

    他额角青筋暴跳,咬牙道:“够了!”

    可显然是不够。

    四周的魔障叫嚣着、磔磔狞笑着,黑气环绕着他,继续变幻出更多的画面。

    左侧。

    已经进入名门正派的男孩痛苦不堪,夜里辗转发侧,不住地发抖。

    因为他看到了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

    盘子里诡异的肉,灵山脚下的尸骸遍野,被黑暗笼罩的灵山处处散发着死气,父母夜间会密谋着如何杀人炼尸。

    他看到父母将那些无辜之人关了起来,有老弱妇孺,亦有同门修士。

    甚至有前来灵山探望他的师姐。

    他们都疯了。

    他们说,要为魔皇炼化出逆天至宝灯魄,

    ……

    右侧。

    忍无可忍的男孩去找了自己的母亲。

    他小脸苍白却坚毅,那双明澈乌黑的眼睛逼视着自己的母亲:“你们让我做名门正派的弟子,自己却是在做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效忠于魔皇?”

    面对儿子咄咄逼人的质问,女人无法回答。

    最终她说:“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事,你不要插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