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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来无事的时候九江喜欢写字,就用签字笔,写在雪白的A4打印纸上,写来写去就只得一句话:“枫叶荻花秋瑟瑟。”

    笔迹萧瑟,仿佛纸上亦有了秋声。其实秋日阳光和煦,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倾过半张桌子,九江的一只青瓷茶杯在阳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她笔尖划在纸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声。

    九江小时候认真地练过旧体书法,写得极好的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围没有人知道,因为她已经久不提笔了。

    唯一惦记着她字的大约就只有陈卓尔,昨天给她打电话,一开口就叙旧,说起谁出国了谁又回国了,谁结婚了谁又离婚了。东扯西拉了半晌,最后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尽,不得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只是笑:“能不能帮我写幅字?”

    九江说:“你找别人去吧!”说着就要挂电话,他着了急,“别介啊,九江,咱们这么多年,难道你竟然见死不救?”

    九江说:“要死的是你吗?”

    他说:“当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声,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陈卓尔大约是真的着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办公室来,见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哟,九江,好久不见,你倒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她很礼貌地亲自给他倒茶。他还从未来过这里,所以只顾打量,虽然是二楼,但窗子正对着开阔的庭院,院中的两株枫树这时节正是红叶匝地,繁绣如锦,越发显得屋子里特别安静。他转过脸来又笑:“小九,你这地方倒真不错,清静。”

    九江一个恍惚,热腾腾的纯净水有几滴溅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只有陈卓尔这样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韩。小时候大院里一帮孩子,乱哄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谁问她:“九江,你为什么要叫九江?”

    她自己把脸一扬,声音清脆:“这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陈卓尔面前,平静地说:“是啊,这里挺不错的。对了,还没有谢谢你。”

    其实这份工作也是托了他的关系。她从香港回来,举目无亲,连过往的同学都避她如避瘟。最后她在一家报纸做临时工跑广告,为一点小事被发行在走廊里骂得狗血淋头,正巧遇上陈卓尔由社长陪着从办公室出来,见着她十分惊诧:“小九?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当时都被骂懵了,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边有浅浅的酒窝。她终于想起来,是陈卓尔,小时候那个斯文白净的小男孩,笑起来跟女孩子一样有酒窝。

    看出她的困窘后,他非常随意地告诉社长:“九江是我的妹妹,从小我们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后来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又冲她笑,“今天非得请你吃饭不可,咱们好好叙叙。”社长是何等点头醒尾的人物,虽然以前只怕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但立刻笑着说:“九江是我们社里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做东,正好请九江替我们陪陪陈总。”

    晚上由她跟社长、副社长陪着陈卓尔吃了顿饭,席间倒真的只是叙旧,陈卓尔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她虽然生性不活泼,但在社里几位领导的凑趣之下倒也没有冷场。过了不久她就被提拔到总编室去当助理,后来传媒集团合并,她就被安排到这里做后勤采购,时间充裕,工作量又少,过得十分舒适。

    陈卓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忽然问她:“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没有什么表情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地说,“咱们还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呢,想当年还一块儿玩过家家。”

    小时候一群孩子过家家,她总是扮新娘子,叶慎宽则是新郎,他们结了一遍婚又结一遍……男孩子们负责抬新娘,女孩子们则摘了许多花,把那些美丽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个大院的孩子都对这一切记忆深刻,以至于好多年后,她已经上小学了,叶慎宽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见着她还起哄,嚷嚷:“慎宽慎宽!你媳妇来了!”

    那时候慎宽已经开始长个子,比她高许多。发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运动装穿在身上,竟有种奇异的风采,玉树临风一般。每当这种时候,他并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总是垂头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陈卓尔兜着圈子跟她说话,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我的字干什么?”

    他还是那副腔调:“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头皱起来,连忙说,“欸,妹妹,你别恼啊,你就帮我这一回,成不成?”

    说起来原来是为了一个项目,卡在某位总工手里不能批复。陈卓尔打听到这位老权威没有别的业余爱好,就爱收集近当代的闺阁体小楷,如今能写这种字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幸好他还认得一个韩九江,所以就找她帮忙来了。

    九江听他讲完,很直接地说:“我写不了,很多年没写过了,都荒了。”

    陈卓尔苦着一张脸:“小九,咱们认识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这样吧?你就不看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

    九江极快地说:“字我给你写,但我有条件。”

    “行!”陈卓尔很痛快地答应,“吃喝玩乐,随便你点!折现也行!”

    九江淡淡地说:“不用,我替你写这幅字,但你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小九。”

    陈卓尔瞧着她好几秒钟,最后终于点头:“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锭曹素功的五石漆烟磨了,然后找出红星的特净四尺陈宣,细细写了一幅《梅花赋》,第二天交给陈卓尔。

    陈卓尔拿在手里,先打开看,忍不住夸:“真漂亮!写得漂亮,墨也好,这墨只怕是老墨。”

    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还是真材实料,藏了二十余年,胶质已退,写出来自然漂亮。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难得用着顺手。她本来有点讶然他竟能看出来,后来想起他父亲是谁,倒又不奇怪了。

    夸完后陈卓尔又非得请她吃饭:“你要是连饭都不肯吃,实在是太看不起咱们这二十年的友谊了。”

    九江招架不住,只好由他。他开车带她到一家餐厅,样子并不时髦华丽,难得是会员制,非常安静。走进去别有洞天,旧宅子改建的,庭院仿佛江南人家。九江没想到市中心还有这样的地方,陈卓尔说:“刚开业不久,我猜你一定会喜欢这地方。”

    是很喜欢,黄昏时分黑瓦白墙,小巧玲珑的迂回水廊,一边临水,座位就在栏杆畔。屏风后有琵琶声铮铮,弹了一会儿停下来,九江才知道原来不是放CD,而是现场演奏。

    推荐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龙井虾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鲜甜软糯,连一味家常的手剥笋都香嫩甘脆,九江觉得大快朵颐。陈卓尔喝陈绍,问:“你要不要点?”九江摇头。隔壁的琵琶声又响起来,这回弹的是《浔阳夜月》,陈卓尔侧耳听了一听,笑着对她说:“倒真是应景,跟你吃饭,又听见《浔阳夜月》。”

    琵琶声很美,仿佛隔江人在雨声中,却明明并没有下雨。九江听得入神,托腮却见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服务员来点亮烛火,古色古香的纱罩灯映得满座晕黄,更觉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得微笑:“能不忆江南?”陈卓尔大笑:“你可真猜对了,这会所名字就叫‘忆江南’。”停了停又说,“我记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点了点头,难为他还记得,她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经点上灯笼,仿古的宫灯,水晶剔透的琉璃盏,隔几步就是一盏。九江同陈卓尔一起走出来,走廊那头远远过来几个人,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那光线也仿佛水一般轻轻荡漾起来,来人的眉目在这样的涟漪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陈卓尔也仿佛很意外,站住了脚,倒是叶慎宽很自然地微笑,与他寒暄:“有阵子没见了,忙什么呢?”

    “欸,瞎忙呗。”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圈子太小,终是狭路相逢。她寂静无声地立在那里,叶慎宽身边也有女伴,但他并不向陈卓尔介绍,陈卓尔也仿佛忘记了身旁的九江。

    其实是擦身而过。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但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叶慎宽,一次都没有,连梦里他都吝啬出现。

    当年在香港,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绝决,毫无任何征兆,不带半分留恋。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是自己的二十二岁生日,她去订了蛋糕回来,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随身的衣物,他的书,他的CD,他的拖鞋,都在原来的地方,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买包烟。

    餐桌上放着一张签章俱全的空白支票,她拿起来看了看,字迹清晰而端正:“叶慎宽”。

    支票有效期是十天,到第九天的时候她在金额栏中填上十万元,去银行把钱取了。

    银行的柜员小姐非常细心地替她将一沓一沓的现金放入纸袋,她抱着那纸袋在维多利亚湾前徘徊了许久,甚至引起了巡逻警员的注意,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

    “对不起。”上车之后,陈卓尔才向她道歉,“我没想到会遇上他。”

    九江没有做声。

    陈卓尔转过头来,借着一晃而过的路灯,看了看她的脸:“哎,你不会是要哭吧?要不我把肩膀借你用用?”

    九江整个人隐在黑暗里,语气也十分平静:“谁说我要哭了?”

    陈卓尔大约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我明天请你爬山吧。”

    九江觉得诧异:“你什么时候喜欢爬山了?”

    “运动啊,谁不爱运动啊,这年头,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嘛!”

    九江说:“我明天有事。”

    他很不以为然:“双休能有什么事啊?来嘛,到时候人多,一定热闹。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就这么说定了!”

    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十几号人,开着七八辆车浩浩荡荡前往市郊著名的风景区西觉山。风景管理处的人早等在景区门口,远远看到陈卓尔的车,就热情地迎上来,帮忙开车门,笑着说:“陈总,都安排好了,午饭就在山下咱们的西觉寺吃素斋,吃完饭后还可以再泡泡温泉,您看怎么样?”

    陈卓尔不置可否:“我们是来爬山的,又不是来吃饭的。”看看大队人马都已经纷纷下车了,于是挥一挥手,“上山!”

    一大帮人呼啦啦往山上走,颇有点呼啸绿林的感觉。一路的青石台阶,险要的地方还修有木栈道。虽然不是旅游旺季,山上还是能遇到三三两两

    的游客。越往上走,游人越少,一大帮人也渐渐拉开了距离。

    九江很少运动,努力地跟着队伍,前方的人却渐渐远去,偶尔才能见着人影在密林间闪动,一晃又不见了。山路是“之”字形,愈往上愈见险要。陈卓尔也走得不快,拿瓶矿泉水跟她边走边说话,爬到一个观景平台时,两个人停下来休息。九江大口大口地喘气,摘下帽子当扇子扇风。陈卓尔将手里的矿泉水给她,嘲笑她:“比我年轻好几岁呢,不爱锻炼,不行了吧?”

    山风徐徐吹来,带着山林里特有的清凉气息。他们所在的位置视线极好,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城郭参差十万人家,红尘霭漠,遥远而陌生。

    “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夏令营来这里爬山?”

    他一提,九江就想起来了。其实是因为大院的孩子太多,所以放暑假时机关工委组织了一个夏令营。说是夏令营,就是把孩子们集中起来,送到近郊部队基层去搞军训。那时候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被训得可惨了。好不容易有天不训练,教官带着来爬西觉山,爬到半山腰好多孩子都走不动了,又累又渴,趁着教官折返山下拿水壶,一帮男孩子就冲着山壑大叫:“打倒教官!”女孩子则冲着山壑尖叫,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回音,回荡在山谷里。

    “那时候觉得真辛苦。”陈卓尔眯起眼睛来,“咱们这些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儿受过那种罪,只觉得夏令营的日子跟地狱似的。我记得我在电话里都快哭了,一个劲儿地叫我妈接我回去。后来渐渐长大了,才知道那几天吃的苦算什么。这人生啊,苦着呢。”

    九江淡淡地笑了一笑。

    纵然他再唏嘘感慨,但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怎么能懂得她家遭巨变,数载间父母双亡,走投无路,连最后一分希望都失却的那种心境?

    能活着,已要对命运抱有最大的感激。

    陈卓尔说:“走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顶风光更好。”

    这天爬山非常辛苦,下山后一帮人又非要去泡温泉,九江不好单独行动,就跟着一块儿去了。结果又累又倦,回去的路上就在后座睡着了。快进城的时候被手机吵醒,陈卓尔一边开车一边对着电话发脾气:“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怕撕破脸!他有本事阴我,就别怪我不讲道义……”

    九江很少看到这种样子的陈卓尔,语气锋芒毕露,脸色阴沉,仿佛全然是个陌生人。他占住了超车道,后头的车一直闪灯按喇叭,她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椅背:“注意安全!”

    陈卓尔索性将车滑进应急车道,停下来讲完电话,末了冲她笑笑:“把你吵醒了?”

    “没事。”

    进市区后已经是华灯初上,陈卓尔说:“中午吃得素,这会儿真饿了,要不随便找个地儿吃饭吧。”

    九江说:“我自己回去下点面条得了,你在前面车站把我放下来就行了。”

    谁知陈卓尔说:“行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家常煮的面条了。要不我上你那儿蹭一顿去?”

    九江非常犯难,但又不好拒绝,只得说:“我手艺可不怎么好……”

    “能吃就行。”陈卓尔兴致勃勃,“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真看不出来。”

    他大约以为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在香港时她就学会了做饭,因为叶慎宽不爱吃外头的东西,所以她认认真真地学做饭。那时候,是真的以为会跟他结婚,一辈子替他洗手做羹汤。

    她独自在城东租了一套一室一厅,虽然离上班的地方远,可是房租便宜,每天花近三个钟头的时间在上下班的路上也不算什么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唯独有时间。

    很陈旧的老式小区,陈卓尔在她的指点下将车小心翼翼地开进去,最后还是不留神刮了一下保险杠。九江都替他心疼,一百多万的车呢,陈卓尔却满不在乎,跟着她下车上楼。

    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也坏了,九江觉得非常抱歉:“每层是二十级台阶,你数着上,就不会摔跤了。”

    “你家在几楼?”

    “二楼。”

    很快就到了,九江掏钥匙开门,先进去打开灯,然后回过头来对他笑:“地方小,你随便坐吧。”

    地方是很小,不过收拾得非常干净,寥寥几样家具都是一尘不染。九江替他倒了茶,仍旧是六安瓜片,她却多解释一句:“一位同事是六安人,她替我捎了一点来。”接着又强调一句,“女同事。”

    那位同事人很好,九江不过在工作中帮过她几次小忙,她从老家回来,就专门给她带了自家炒的茶叶,真正的六安瓜片。

    陈卓尔听了却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什么。

    她去厨房煮了两碗面来,没有餐桌,就在茶几上吃的。陈卓尔倒吃得挺香,吃完后夸她:“手艺真不错,看不出你还这么宜家宜室。”

    她收了碗去洗,出来后见他站在电视柜前,手里拿着她父母的遗照。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很小的照片,就是寻常的五寸乌木相夹。两个人的合影,还是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拍的,从国外寄回来给她。那时她父亲还在驻国外领事馆,母亲也非常年轻,端庄美丽。早几年她根本不敢看这些照片,甚至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流泪,这几年终于有勇气面对现实了。

    父母去世后,她一度以为自己还拥有叶慎宽,到后来,终于连他都失去了。

    她终究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间。

    没过几天陈卓尔却住院了,他喝酒喝出了胃出血。九江特意抽空去医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