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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间宗树训斥坂本的声音在右耳响着——这是坂本就职以来第一次荣获斥责。

    很好。

    看别人受苦能让心情转好一些。

    躺在病床上的秋间澪双眼紧闭,一直没舒坦下去的眉心上的褶子又平添了几道,白鸟信玄没眼力见的坐在左侧手舞足蹈的向她比划他是如何第一时间闯入医院来见她,并且因为晕血光荣被三名年轻护士架去休息室的。

    “别吵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塞了个活蹦乱跳的马蜂窝似的秋间澪直截了当,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现在左耳安静下来了,只剩下门口没完没了的车轱辘话:“也包括你,老东西。”

    幸好秋间宗树是个心里有点——虽然不多——数的人,特别是那堪比扩音器的嗓门,年轻时合唱团男高音的经历加剧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寂静大约持续了半分钟,秋间先生做贼心虚的推开病房门走进来,往沙发上一坐跟尊大佛似的,尴尬的干咳两声,小心翼翼的忖度着偃卧在病床上,脸色煞白的几乎和床单融为一体的少女的眼色。

    终于,她动了动眼皮,扫了一眼背着手,挺拔的跟行道树一样立在门口的坂本,声音平缓而清冷,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或是其它沉重的情感,当然也没有光,空空当当,冷冷清清,像是久未居住的,没有人情味的空房子:“都走吧,我想睡觉。”

    “我可以陪你啊。”白鸟信玄自告奋勇。

    “你要不要去陪渡哥啊,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秋间先生抬起胳膊险些要抡下去:“不用他先打断你的腿,我现在就能动手。”

    “走吧,赶紧。”

    她都快烦死了。

    很快,门“咔哒”一声掩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消炎药滴滴答答的顺着针管淌进血液里的动静,疲惫很快袭来,麻痹了因疼痛而动弹不得的身体,她试图调整一下姿势,但指头稍一动弹变牵扯着浑身上下每处关节都疼,她咬紧牙关,嘤咛还是从齿缝里泄露出来,守在门外的保安的身影在嵌在门上的磨砂玻璃上晃了晃,焦急的询问传来:“小姐,您没事吧。”她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没事”,最终缓慢的,轻柔的偏了下脑袋,扯着脖子上新添的伤口时又吸了口冷气。

    无法抵抗的困顿让她的意志溃不成军,她时不时发出难受的闷哼,就算在睡梦中,痛苦也没能有稍许减弱,晚上七点的夕阳透过窗幔和百叶窗的罅隙填满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点亮了飘荡在窗台上的浮尘。

    吉光片羽的回忆穿插进梦里,她想起了差不多四年级时遇到的德语老师,看外表是个典型的日本女性,细长的眉眼和黑色绸缎似的长发,她跪坐在桌伏台前,捧着一只织部茶碗向她介绍:“我是太田,从今天开始担任小姐的德语老师。”

    “您看起来大约是位不速之客。”她披着羽织,盘坐在窗口自顾自的下着将棋,赤木阿姨端坐在一旁侍候茶水,那个时候赤木阿姨还喜欢娇艳的眼色,比现在显得年轻的多。她捏着棋子朝落在庭院梢头上的斑鸠丢去,没飞一半就跟当年的股市一样一蹶不振,随后朝立在角落里的仆人勾勾手指,指挥道:“麻烦您捡回来。”

    用的是敬语,可听不出丝毫的尊敬。

    她注意到了她的手和脖子——一个人的行为、工作无一例外会在她的身体上反应出来:“但是你很有意思,太田老师,接下来的日子请多关照。”

    病房的门被推开又重新关死,医生在门口停驻了片刻,绕过客厅,迈向病床上的女孩,他检查了一下药水瓶,从口袋里取出针管,掸去内部的空气,径直顺着已被扎破的铝模注射进去。

    衣裳随动作发出窸窣的摩擦声,秋间澪迷蒙中睁开一道眼缝,白大褂的衣角和医生笑意朦胧的双眸一并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的主治医生中森医生是个年过七旬,但由于身高逼近一米九因而不显佝偻的老伙计,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褶皱,鬓角花白的头发蓄的半长不短,用以遮挡光秃秃的头顶,上了年纪的缘故,他口袋里揣着许多小纸条来提醒自己,比如今天要给谁谁谁回电话,中午几点按时吃药之类,口袋总是鼓鼓囊囊。异常精准的直觉刺痛了她的神经,让睡意的浪潮刹那退却:“你不是中森医生,你是谁?”

    眩晕接踵而至,她平静的扫过悬在头顶的药水瓶,仿佛蓄谋已久的猎人——有一点她想声明,她从未忍气吞声的被迫接受命运的馈赠,也不习惯负隅顽抗,在无数可能之中找到最佳选项比不断试错积累经验更为轻松。

    尽管她睁大了双眼,但眼前的一切还是飘忽不定影影幢幢,犹如幽灵一般,她决计继续睡下去。

    “医生”凝视着重新闭上眼,甚至毫无挣扎迹象的秋间澪,心里直犯嘀咕,他整理好胸前的名牌,拔下她手上的针头,借着主治医生中森医生的名号和外表,推着轮椅以做检查为由说服了守在门口的保镖,光明正大的搭乘电梯前往底下停车场。

    车门“咔哒”一声打开了,等候良久的琴酒借着后视镜觑了一眼被贝尔摩德如货物般塞进车厢里的少女,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疲困,她看起来像睡着了,眉心不安的皱着。

    “她勉强算是我的宝贝学生。”她言行不一的朝秋间澪伤口上狠掐一把,一边揭下脸上的伪装一边笑:“你可得物尽其用。”

    “不需要你教我做事。”琴酒降下车窗,伸手借着地下停车场里的风甩灭烟蒂,两指捏着随手一丢:“饵到了,鱼不远了。”

    处于危险悬崖的边缘反而让秋间澪睡得更安稳,古董车动人的引擎和车窗里涌进来的呼啸的风没能将她吵醒,最终导致她苏醒的罪魁祸首是呛人的烟味。

    谁这么没素质……

    她睁开眼,纤长的睫毛扫过质感粗糙的黑布,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能借着黎明心生的阳光透过它看到零星的斑斓色彩。她小幅度的动了动胳膊,毫无意外被绑的结结实实。

    抵在太阳穴上的冷冰冰的枪口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耸了耸鼻尖,除了令人窒息的烟味,空气里还游荡着打了蜡的木地板,潮湿的尘土,清早沾着露水的芳草香以及发霉的面包味。

    “要摘下眼罩来吗?我允许你看看周围的景色,显然,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是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

    她记忆里似乎存在着有关这个女人的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以她的天赋异禀外加千锤百炼促就的敏锐发誓,她第一次听这个声音。

    “不必了,谢谢。”她拒绝了她的提议:“如果可以,请把烟灭了。”

    贝尔摩德斜了一眼坐的远远的,翘着二郎腿二五八万的琴酒,挑起眉梢无声的询问他:“照做还是继续?”

    他发出一股鼻息,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打火机盖子合上的咔哒声让秋间澪厌弃的咂了下嘴:“我认识的一个香客因为抽烟不到四十岁就被判了死刑,您加把劲儿,争取死他前头。”

    “小东西,劝你说话放客气点。”贝尔摩德最烦她这副“知天知地知我知你”的嘴脸:“你知道现在黑市上有多少杀手想要你的脑袋吗?”

    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我的脑袋?”

    “因为你的脑袋价值连城。”

    “多少钱?”

    贝尔摩德张开五指才意识到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五百万美金。”

    她瞬间陷入了静默。

    举着枪的大块头以为她被威吓住了,结果她冷哼一声:“现在当杀手的门槛很低吧,账都算不明白,加上秋间家在银行、地产和医疗器械的投资,我的脑袋怎么可能才值五百万美金,我价值连城,如果算上我的灵魂,我是当之无愧的无价之宝。”

    哇哦——

    贝尔摩德不止一次油然而生干掉她的念头,她望向一门心思闪着饿狼似的目光盯紧入口的琴酒,表示她给秋间澪当老师的那半年就是这么没盼头的挨过来的。

    一深一浅的皮鞋声终于在走廊里响了起来,木台阶嘎吱嘎吱的往下掉灰,秋间澪远远闻到了野座士一郎身上的香水味。

    “布鲁奈罗,才多久不见,你跟流浪狗一模一样。”

    “早上好,老同事。”半天上来,野座士一郎面对几道枪口,率先轻巧的丢出一句问候。

    琴酒不能说了解他,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能了解他,至少敢说作为同行,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轻易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赴汤蹈火。

    粉尘让秋间澪的咽喉无比瘙痒,她在一片肃杀之气中轻轻咳嗽起来。

    “你喜欢这么个病秧子?”

    你才病秧子。

    你全家病秧子。

    她能感觉到阴冷潮湿的目光像下水道不知道积了多久没人清理的淤泥一样甩到自己身上,眉头微蹙,胸口因为咳嗽而颤抖,拉扯着浑身的伤口一并刺痛,但苍白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一丝表情,泪水透过眼罩渗透出来,她还有心情辩驳:“是粉尘过敏。”

    野座士一郎举起双手,展示着手里唯一的武器,勾着扳机转了个圈,随后把枪拋远。他的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额前凌乱的被汗渍黏在一起的头发是唯一显出狼狈之处,细边的老式眼镜反着蓝光,看不清他荡漾着洪流的眼:“我能靠近看看她吧?”

    琴酒可没功夫陪他上演爱情剧,抬脚往他肚子上踹——人在遭遇巨大的疼痛时是不会昏迷的,腹腔器官纠结在一起的呕吐感和窒息感以及接下来硬邦邦的皮鞋尖踢中背部带来的身体分割成两瓣的撕裂感像针一样刺中他的意识,让他清醒无比。

    一向风度翩翩的野座士一郎此刻匍匐在地,咬牙切齿的闷哼两声。二十叠的房间很宽敞,他嗤笑着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跟尊雕像一样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阳光跟金子似的洒在她身上,清秀的下巴、灿烂的秀发和条纹病号服让她看起来像副色彩明快的油画里的主人公。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手上的灰尘和血迹,崩开的伤口再度鲜血淋漓,靠近她时她闻到了明显的血腥味,可她无动于衷。他蹲下身,漂亮的,在晨曦的渲染下恍若黄金的浅褐色眼瞳一瞬不瞬的盯紧她优越的下颌和小巧精致的鼻尖,冰冷的蛇信子一般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庞,婆娑着她的耳际。她没有躲闪,慢悠悠的张开嘴唇,是在说给不远处的琴酒听:“每位特殊行业者或许都有折磨人的嗜好,但磨蹭并不是一个好习惯,晨间剧里又蠢又坏的反派都是这么死的。”

    “哈哈哈哈——我喜欢你的反应。”野座士一郎突然放肆的开怀大笑,扭过头,得意洋洋的朝琴酒挑起眉梢:“我已经跟boss解释过了,办完东京的事之后我会立刻去见他。”

    在场的都是些不啻于把人比作兽的老罪犯了,面对重重狐疑,野座士一郎径直把手机丢给琴酒:“不信?”他靠在她的膝头,以此作为撑持:“你可以自己问他。”

    琴酒是个多疑的人,正因为多疑这项技能他才得以从命悬一线的困境中活到现在,并且在黑衣组织里拥有显赫的声明。他把手机丢到地上,一脚踩了个稀烂,硬挺的皮鞋头把破破烂烂的零件踢的远远的,衔着烟,呲着牙,露出了刘海儿下阴鸷萧索,挂着青灰色黑眼圈的眼睛,举起枪口正对他的脑门:“我不需要知道。”

    他是个敬业的杀手,有次他在黑市上遇见个女人,也不知道她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是个会出钱买下她的性命和清白的好心人,或许只是他匆匆多看了她一眼——因为她被枷锁捆着手脚,像只待宰的羔羊,她便像寻觅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拽着他的裤脚不撒手,用蹩脚的英文朝他喊“先生,买下我吧,我是处女,我什么都能做”——他得出和她等重的钞票才能把人买走,于是看着贩子把她丢到秤上——很原始的需要拨动秤砣的铁秤,容易四舍五入,付了钱,甚至多给了小费,拿到女人他当场就用枪把她的脑袋打烂了。

    何况现在,他想弄死野座士一郎已经想了很久了。在昨天晚上那短暂的三小时的睡眠里,有一半时间他都沦陷在这个男人被自己大卸八块的幻梦中。

    手机铃声打断了按下扳机的动作。

    贝尔摩德朝他打出“中止”的手势,低沉苍老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喑哑的如同来自于地狱的召唤,它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带着能榨取人世间一切生命,凋敝花草,泯灭万物的力量深深地扎进一旁秋间澪的耳朵里:“告诉琴酒,留着布鲁奈罗。”

    由于职业需要,她对声音相当敏感,带着电流的通话声让她浑身难受。

    “我通知琴酒。”她示意他把枪放下,扭头对着野座士一郎叹惋:“你捡回一条命,虽然不知道boss为什么要放过你。”

    “我来之前已经把样本安顿好,并且向boss汇报过了。”

    她觑了一眼他嘴角的淤青,讥讽道:“你可不是那种会平白无故挨琴酒一拳头的人。”

    “毕竟我的确擅自行动了,而且琴酒君看起来也并不想给我解释的机会。”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遗憾的用手帕擦拭□□琴酒:“你看他那副因为boss看起来更器重我而嫉妒横生,还要假装冷静的表情——哇哦——”面对重新抬起来的枪口,他笑眯眯的为这段发言画上了休止符,抚摸着秋间澪的脑袋——尽管网套的手感让她摸起来像颗超市货架上论斤称的没拆包装的苹果:“现在可以把她交给我了吧?”

    自始至终他的眼里都没有别人。

    “咱们走着瞧,布鲁奈罗。”良久,琴酒抄着口袋丢给他一个潦草的背影,他想他已经疯魔了。

    为了一个女人?

    他可不信。

    野座士一郎安抚似的拍了拍秋间澪的后脑勺:“他只会用这句话威胁人,不需要威胁的已经变成死人了。”

    “你碰到我的伤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