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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青枝站定了,转过身来看着她。

    阮碧筠低头敛衽向她走过来,脚步轻缓神色哀戚:“姐姐,母亲受了这样一番大难,如今终于平安回府,你就不上前安慰两句吗?”

    她身后跟着的除了鸾音凤鸣两个丫头,还有一个穿得十分素净的女人,举手投足中规中矩,浑身都散发着“受过严格训练”的气息。

    阮青枝只看一眼便微微低下了头,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开口缓缓道:“母亲回来,我当然高兴……”

    才说了这几个字,话里就已带了哭音,听得阮碧筠微微一怔。

    阮青枝擦擦眼角,继续说道:“……只是母亲不喜欢我,我又蠢笨,留在此处非但安慰不到母亲,反而徒惹她老人家生气……筠儿,我很佩服你能想出‘平妻’那么好的主意,也很羡慕你说话能让父亲母亲信服。我处处都不如你,也不敢同你比较……”

    “好了!”阮碧筠被她絮絮叨叨说得有些烦,忍不住高声打断了她的话:“姐姐,不管母亲喜不喜欢,咱们做儿女的都该把孝心尽到,岂能因为担心父母不喜欢就只管自己躲起来?”

    “是,我记住了。”阮青枝低眉顺眼乖乖地答应着,不像是姐姐面对妹妹,倒像是奴才在主子面前听训。

    阮碧筠旁边那个陌生的女人微微皱眉,走上前来:“这位,就是府上的大小姐?”

    阮碧筠忙低头称是,又向阮青枝道:“这是太后身边的莲姑姑,快问好!”

    阮青枝慢慢地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先是跪下行了大礼问过太后安康,然后才站起来重新见礼,道“莲姑姑好”。

    阮碧筠在旁边看得怔住了,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等阮青枝站起身问“姑姑可是有话吩咐”的时候,她已是满面怒容,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吃人。

    此时莲姑姑的目光却已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只是脸上神情并无变化,看不出喜怒。

    “阮大小姐,”她语气沉沉不怒自威,“老奴今日是奉太后懿旨而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小姐担待。”

    此话一出,阮青枝立刻就明白了:先前不是说相府“厚此薄彼”嘛,这是专程替阮碧筠撑腰来了!

    阮青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整一整衣袍重新跪了下去。

    这时阮文忠和府中众人都跟了过来,见状齐齐跟着下跪,静听太后懿旨。

    阮碧筠正盯着阮青枝出神,经丫头提醒才猛然意识到不妥,神色一慌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莲姑姑眉头皱得更紧,顿了一顿才调整了脸色,看着众人道:“奉太后慈谕:相府长女阮青枝不孝不悌,言行失谨大违闺范,罚批颊二十,禁足府内闭门思过!”

    一道谕旨说完,阮碧筠的脸上怒容已经完全隐去,唇角抿紧,面露忧色看向阮青枝。

    阮青枝不惊不怒,反而微微翘起唇角,郑重俯身行礼:“民女谢太后恩典!”

    莲姑姑有些意外:“你不问为什么?”

    阮青枝抬起头来,平静地道:“先前父亲已经教导过民女:父母有罪,身为儿女应当‘亲亲相隐’。那日民女在祠堂当众直言母亲过失,实非孝悌之道,因此太后出言教训,民女心悦诚服。”

    话都让她说完了,莲姑姑一时也挑不出理来,只得道:“既然你都明白,那就行刑吧……”

    “姑姑!”后面伴月吓得哭了出来。携云忙捂住了她的嘴,按着她俯伏在地上。

    阮青枝忙又低头向莲姑姑赔罪:“丫头不懂事,只知护主就忘了旁的规矩,姑姑莫要笑她。”

    莲姑姑听见这话倒真的翘了翘唇角,又肃容道:“懂得护主就是好丫头。罢了,不说这个。——大小姐,您准备好了吗?”

    阮青枝跪直了身子,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她。

    莲姑姑没有迟疑,扬起巴掌结结实实地扇了过来。

    阮青枝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身后伴月已哭出了声,旁边阮碧筠更是梨花带雨哭倒在地上。

    阮青枝攥紧双拳死死地撑着。巴掌一下一下扇过来,她只咬紧了牙关,目光始终平静。

    莲姑姑全程盯着她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在她眼中捕捉到半分愤恨或者不甘之类的情绪。

    清脆的巴掌声入耳不绝,听得在场众人个个头皮发紧。等到二十下打完,人人都觉得后背上有些汗湿。

    阮青枝两颊已高高地肿了起来,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俯首谢恩:“民女已领刑罚,谢太后教诲。……姑姑辛苦。”

    莲姑姑看着她,终于有些不忍:“大小姐快起来吧。”

    携云伴月二人忙抢上前将阮青枝扶起来,哭声再也忍不住。

    阮碧筠膝行两步转过来,跪在了阮青枝面前:“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劝阻过太后的,只是……”

    “不要说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做这种事。”阮青枝靠在伴月身上,虚弱地道:“太后极重规矩,处事最是公允的,并不会冤枉了谁。你若执意替人求情,那便是仗着太后宠你,逼迫太后在人情和规矩之间作选择了,这又岂是为人臣为晚辈该做的事呢?”

    “你!”阮碧筠被她气得脸色一沉,之后又生生忍住,咬牙道:“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

    阮青枝惶惶不安忙后退低头:“你别这样,我……我随口说说罢了。”

    莲姑姑以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反复睃巡几遍,若有所思。

    这时阮文忠与金氏也已谢恩站起,走上前来讨好地邀莲姑姑进去喝茶。

    阮碧筠忙也跟着开口挽留,莲姑姑不咸不淡地道:“喝茶就不必了,老奴还要赶着回宫交差呢。——请大小姐恕罪,您的脸上被老奴失手划破了一点,回头老奴叫人送止血祛疤的药膏来。”

    阮青枝抬手摸了一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些许小事,姑姑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再多麻烦人跑一趟腿了。如今民女正在学医,这点儿伤痕还有自信能治得好。”

    “大小姐在学医?”莲姑姑闻言大为惊讶。

    天下女子无不珍重容颜,若是脸上受了伤,那是必定要用最好的药才肯放心的。难不成眼前这个小姑娘竟觉得自己的药比太医院的还好?

    阮青枝低头作羞涩状,低声道:“闲来无事读些闲书,寻几张养颜健体延年益寿的古方而已,闹着玩的。”

    阮碧筠心中一动,忽然抬头笑道:“姐姐倒也不必过分谦虚。说是闹着玩的,可上次祖母被人下毒暗害,最后不也是姐姐开的方子给治好了么?说起来,太后这两年倒是一直在民间搜寻延年益寿的方子。姐姐若有可靠的古方,何不进献给太后娘娘一试?”

    “筠儿!”阮青枝脸上作不出什么表情,只急得要掉眼泪,“这话怎能信口乱说呢?方子我虽有,却毕竟还不曾给人试用过,岂敢贸然进献给太后娘娘使用?那岂非太不慎重……”

    莲姑姑先时听阮青枝说起已是很感兴趣,此时更忍不住插言问道:“阮大小姐果真有古方?”

    金氏忙走上前来,赔笑道:“姑姑您信她们胡说呢!小孩子哪里来的什么‘古方’!可别是过家家用的玩意儿……”

    莲姑姑脸色一沉。

    阮碧筠吓得忙冲过来,硬把金氏拖了下去,低声斥道:“莲姑姑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不想活命,我还想活呢!”

    阮文忠只觉得脸上发烫得厉害,忙亲自过来拉了金氏退到一旁,又使眼色示意几个妾侍子女都安分些,不许乱出风头。

    阮青枝装着没看见那些笑话,定了定神小心地向莲姑姑回话道:“前几日确实已寻得了一张方子,看着药材都是好的。只是民女手头拮据,因此至今尚未配齐一剂,不知药效如何。”

    携云忙走过来,劝道:“小姐先前不是说那方子极好,有百利而无一害吗?既如此又何必反复验证、虚耗时光!横竖宫里有太医盯着呢,方子可不可用、怎么用都可以交给太医斟酌,咱们只管献出方子就好,何等省事!”

    阮青枝眼前一亮,忙问莲姑姑道:“真的……我真的可以把方子进献给太后吗?会不会太冒昧?太后会不会生气?”

    阮碧筠听到此处,先前隐现在唇角的一丝笑容彻底消失无踪,俏脸愤恨涨红。

    莲姑姑看着阮青枝,神色和蔼:“这是阮大小姐的孝心,太后怎会生气?”

    阮青枝大喜过望,忙吩咐携云去取笔墨。

    莲姑姑又皱眉:“怎么,方子竟不是记在古书上的,还要现写吗?”

    阮青枝低头羞涩地道:“说出来姑姑别笑,只因民女前日靠在炉火边看书时打了个盹,那本书便掉到炉子里再也捞不起来了。幸好几张重要的方子都已记在心里了,否则我怕是要哭上十天半个月的。”

    莲姑姑闻言只得笑了笑,又将信将疑地问:“当真记得准吗?”

    “记得准,”阮青枝信心满满,“我看医书差不多可以过目不忘。大前天给国公府三小姐解毒的方子就是那本书里的,一剂药下去就好了,半点儿岔子也没出!姑姑若觉得药方不放心,可以交给太医院反复斟酌嘛!”

    莲姑姑觉得有理便不再多问,众人簇拥着进了前厅。

    刘氏推着阮红玉凑上前来试图跟莲姑姑搭话,后者却又转向阮青枝,问道:“大小姐适才说,给柳三小姐解毒?柳三小姐生病不是因为落水吗,怎么又说中毒?”

    阮碧筠脸色大变,忙道:“姑姑听错了,姐姐说的是……”

    “是解毒啊。”阮青枝不慌不忙,“栾府的池塘里面有毒虫嘛。柳三妹妹落水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我无意间发现她是中了毒,就用一张古方帮她解了,这才避免了一场天大的误会。”

    阮碧筠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是呢,姐姐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