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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阳城的百姓还是很能撑的。

    来归客栈的第一批病人已经撑过了第四天,有二十多个人都出现了皮肤大片溃烂、高烧不退的症状,但一个都没有死。

    后来再送来的人渐渐地由愤怒到麻木,终于不再狂吼乱叫故意跟阮青枝过不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不只是因为麻木,更是被阮青枝给打怕了。

    那是来归客栈改作医馆之后第二天的事。有几个病人也是新送来的,年轻气盛一腔热血,看见阮青枝捏着一个贫苦老叟的嘴巴往里灌药,顿时正义感爆棚,上来就一脚踹在了她的肩上。

    这下子可算是踩着了炮仗。阮青枝啪地一声摔了手里的药碗,二话没说就跳起来将他们四个人轮番打了一遍,直揍到他们乖乖趴下喊“姑奶奶”。

    这是阮青枝第二次打病人,也是在场所有人看过的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单方面殴打。

    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夫和病人至此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止可以靠权势压人,还可以靠拳头压人。

    自此之后再有脾气大的病人进来的时候,先行者就会现身说法,百般告诫他们不可生事。

    于是这几日来归客栈之中的气氛越来越好,每个人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的,一行一动也都十分老实本分,病人不但像亲人一样互相照顾而且还主动抢着帮大夫们干活,简直都快成了一个微型的君子国了。

    阮青枝对此很满意。

    但压力依然很大。

    连续四天都没有人痊愈,这个成绩让一向心高气傲的阮青枝有些气馁。

    而与此同时,城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朝廷要焚城”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何处屯了干柴、何处运来了火油、何处排兵布阵准备往城中射火箭等等细节,简直像是亲眼所见的一般。

    于是城中混乱更甚,四面城门附近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死伤事件,然后这些事件又加剧了百姓的恐慌。

    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样的局势下,夜寒通常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身疲惫,一副恨不得站在门口就睡死过去的样子。

    阮青枝看他这样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信了夜寒的话:人在恐惧绝望的时候,是不能以常理忖度的。

    陷入绝望之中的人,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起先夜寒说服了城中大部分的富商大贾,想利用他们的财力和威望维持阳城的秩序。不料从第二天开始,绝望的百姓们就已经不再屈服于财富和权势了。

    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冲进店铺、库房甚至大户人家的院子里当面劫掠,面对官府的差役士卒也敢抡起棍棒桌凳当面对抗。于是城中的秩序越来越混乱,就连夜寒都曾多次被人追打,其中有两次还挂了彩。

    满城兵荒马乱之中,来归客栈几乎已成了一座孤岛、唯一一处没有风暴的港湾。

    阮青枝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的医术受人尊敬,而是因为夜寒把大部分侍卫都留给了她。她毫不怀疑,如果局势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凭着她身边的这些侍卫,完全可以将她毫发无伤地送出城去。

    当然,阮青枝绝不会甘心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夜幕落下之后,夜寒还没有回来。客栈中到处都是浓烈的药味、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阮青枝避无可避,干脆趁人不留心悄悄地从窗口跳出去,爬上了客栈最高的楼顶。

    这个高度不仅可以看到近处的巷子,也可以看到不远处那条原本十分繁华热闹的大街。

    当然,现在没有夜市了。此刻街上流动的不是昏黄的灯笼,而是一朵朵一片片光亮刺目的火把。

    随时可以变成漫天火海的火把。

    阮青枝从前曾经抱怨过黑夜阴森可怖,此刻却忽然觉得,不黑暗的夜才更令人害怕。

    这么晚了,那些人在街上做什么?又有失去理智的暴民在打砸店铺了吗?夜寒在不在那边?

    他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遇上了极大的麻烦?那些百姓又在冲着他发泄怒气了吗?

    阮青枝越想越觉得焦躁,气得在屋顶上直跺脚:“你若是死在外头,我可就只能嫁给别人了!你那个四弟坏死了,老五又是个狐狸,别的我还都不认识!你倒是帮我想想,我该嫁哪个……”

    一阵冷风袭来,阮青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夜寒阴沉沉的声音:“既然那么惦记他们,不如都收了?”

    “夜寒!”阮青枝大喜,猛然转身向他扑了过去。

    脚底下瓦片稀里哗啦不知踩碎了多少。

    夜寒忙迎上来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摇摇晃晃后退两步勉强站稳,之后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顿时怒火冲脑气到发昏。

    这小丫头片子没人管了是吗!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楼顶上来吹冷风!背地里盼着他死,还惦记着要嫁给他的兄弟们!楼顶上这么陡的斜坡她也敢乱跑!又不是没死过的人,怎么还这么不知死活!

    夜寒越想越气,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丫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怀中那小姑娘笑得弯弯的眉眼。

    骂人的话还在胸膛里争先恐后等着往外钻,喉咙却已经卡住了。夜寒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

    阮青枝笑眯眯伸出手帮他将嘴巴合上,一脸温柔:“我知道我很好看,但也不至于让你惊艳到合不上嘴吧?”

    瞧她这副无赖的样子!

    夜寒面色阴沉推开阮青枝背转身去,声音冷冷:“不管你有多好看,在这儿吹一晚上风照样会冻出鼻涕泡泡,从这儿摔下去也照样会跌成肉饼!”

    话一说完他就屏住了呼吸等着那小姑娘反唇相讥。可是等了半天,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小姑娘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夜寒只在心里默数到七个数就再也忍不住,飞快地转过了身。

    迎面撞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他的小姑娘再次扑了过来:“夜寒,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你还是要好好说话呀!知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很累!”

    “你也知道大家都很累,”夜寒抱紧了她,咬牙切齿:“你还故意躲到这么偏僻危险的地方来,让我担心!”

    “因为我也担心你啊!”阮青枝理直气壮,“除了这儿,别的地方都太吵了,耽误我想你!我又不能拿弹弓打他们!”

    这个理由居然非常充分。夜寒很满意,怒也消了气也顺了,立刻决定不管她做错什么都原谅她了。

    阮青枝还怕效果不好,又撒娇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委屈巴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呀?是不是外面有人欺负你了?”

    夜寒想了一想,叹了一口气。

    阮青枝顿时紧张起来:“那帮暴民果然又发疯了?你有没有受伤?兵马司的人还是不服管束吗?”

    “不是那些事,青枝。”夜寒按住了她四处乱抓的手,“你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好。城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这儿又一直没有病人痊愈,百姓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照这样下去,全城百姓围攻来归客栈是迟早的事。”

    “原来是为这个,”阮青枝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紧张。来归客栈至今还没有人病死,就足以证明我的药是有效的。今天下午我和连老大夫他们又重新斟酌了药方,现在药已经在炉子上煎着了,初更时分就可以给他们用上。我有信心,这次换过药之后会有人好转的。”

    夜寒叹息一声,抱着她跃下楼顶照旧从窗口回到房间,眉间愁未散:“这是第几次换药方了?”

    阮青枝一僵,缓缓地推开他,仰起了头:“你不信我?”

    “青枝!”夜寒重新将她拉回怀里,“我自然信你!此刻来归客栈中的大夫和病人也都愿意信你,但阳城的百姓……”

    “我不管百姓怎么想!”阮青枝用力甩开他,神色冷冷:“百姓不信我,那是因为他们还没生病!若是真病了,就算你跟他们说泔水能治病,他们也会乖乖去喝!一天到晚怀疑这个怀疑那个,都是闲的!”

    见她动怒,夜寒不敢再多言,忙拉着她在炉边坐了下来:“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说这样的话。时候也不早了,你先歇着吧。”

    他说罢便要起身出门,阮青枝反倒又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估摸着,那些暴民什么时候会再来找麻烦?”

    夜寒迟疑了一下,沉声道:“随时。”

    “那就别睡了!”阮青枝拍拍手站了起来,“我写几味药材,今晚你带侍卫们把所有的存货找出来研磨成粉,混到昨日弄来的石灰粉里,在天亮之前撒遍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一边说一边到桌旁写了药方,夜寒接过去看也不看拔腿就往外走:“这差事容易。但你也要小心,夜里警醒着些,不管出现什么意外记得及时叫楚维扬传信给我。”

    “我也不睡,”阮青枝扯扯衣袖叹了口气,“有几个病人已经很凶险了,喝了今晚的药若能撑过去就有望痊愈,撑不过去就只能烧掉了。”

    夜寒一惊,想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话说,只得嘱咐道:“照顾病人的事可以让旁人去做,你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阮青枝哈哈笑了,扑过去踮着脚往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嗔怪道:“你别总是嘱咐来嘱咐去的呀,家长里短的,弄得我总以为已经嫁给你好多年了!”

    “嫁给我好多年了不好吗?”夜寒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