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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烈枫的实力,陆时萩是大致清楚的。即使是从未接触过,光是他久经沙场且次次都能够乘胜而归这一点来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角色,甚至把他当做是此生最难缠的一个对手之一,也丝毫不为过。知道得越多,王烈枫就越可怕,而关于王烈枫,陆时萩还有很多并不知晓的事情,因此对于他,决不可掉以轻心。知道王烈枫擅长什么,因此要对付他,就要从他所擅长的地方去排除,一样一样地试出他的弱点逐一击破致使其崩溃,但愿如此吧。而前提是,自己能活着。

    陆时萩当时是这样想着,然而彼时正被幻觉迷宫所困王的烈枫,何尝不是和他一样的紧张万分。陆时萩从各方面而言都是一个“信息不足”的人,只见到他一直陪伴在申王赵佖身边,一个吩咐什么,一个就做什么,他长什么样,声音是什么样,王烈枫倒是在交谈的过程中记住了,然而别的事情——从身世到个性,从武功流派到师从何处,统统是未知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然而王烈枫对陆时萩实在是一无所知。知道得越少,就越是心头不安,不知从何处下手。要对付这个陆时萩,也只能将他的招式一一破解,见招拆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最好的情况就是,自己能够在此之前不被他杀死。

    双双的防备,反而使这一场对决来得稍晚了些。譬如说,在王烈枫首次破解了陆时萩制造的幻术的时候,在箭矢将歪曲的空气和迷离雪雾重新掰正,是云销雨霁时候,直直地从天空中刺下去的一柄剑,是从偏离的时空之中重新找准了方向,朝着陆时萩真正的所在处,发狠地、忘情地、没命地,以手为弓,拉开隐形的弦射过来的一箭,而这张弓竟是幻觉背后的真实,至少这支箭的威力是真实存在的,是足以让陆时萩鲜血淋漓,只消再挪动几厘,他的一只耳朵就会掉下来变作无生命的一块肉粘在地面。

    而这时候,整个院子开始颤抖,往下陷落的地面复又往上升起,忽然之间乱石穿空,而碎石如同雪花一般异常轻盈,它随风摆动,从下面被吹到上面,渐渐地锋利坚硬的棱角也在模糊之中消失了,再一眼,它就化作了一片雪花,轻薄如棉,是毫无攻击力的女子的柔软的指腹。这里本是飞出石块的机关,现在竟整个地灰飞烟灭化作了一抔的雪;而接下来,飞叉和如意珠的位置,也纷纷消散开去变作雪。在这三样开场的暗器消失之时,院落已经变作一片平整的雪地,柔软的白雪覆盖着地面,那根本不是迷宫,而是一个硕大的空荡荡的院子,是无趣的沉闷的,是接近世界的真相的无聊。

    陆时萩咬住嘴唇,额头上沁出细密如针孔冒出的汗珠来,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这呼吸是他小时候发了烧,全世界化作一片闷热的混沌的时候,仅存的一点令人烦躁的清晰,清晰得挥之不去叫他懊恼不已又浑身无力。而当他抬起头看见王烈枫,王烈枫身边的浓雾已经消散,这意味着他所制造的幻觉已经失灵,他用熏香和这漫天的雪制造的一个偏差世界,如果仅仅是靠着眼睛来辨认位置,就会越来越迷惑于为什么无法打中,渐渐地会使得四肢与思想形成相互的不信任,即便是再好的功夫,也会因为这不能信任的猜忌而自行消解,谁能知道出卖它们的是从不骗人的眼睛?

    “你的障眼法,还差一点火候呢。你的老师是什么人?”陆时萩听见王烈枫的声音,清朗而坚韧,似是一只黄金狮子在低吼咆哮,金色浓密的鬃毛随风飘摇着,而它随时都会扑过来咬住自己的喉咙。多么威风凛凛,多么不可一世,不愧是汴京城的王大将军,而他是如此的狼狈和疲倦,失败缠身,他都想要直接认输了。

    然而陆时萩还是得面对这一切,至少得保持作为主人的礼节。他勉力笑了笑,头依旧低着,只有一双温柔如秋水般的眼睛直视他,恭谦地一字一句道:“回王大将军的话,我的老师身份低微,不足挂齿,说出来的话您可能还要嫌脏呢。”

    “身份低微?”王烈枫远远地望过来,温言道,“身份和能力毫无关联,能做师父的人,自然值得得到万分敬重啊。”

    “因为您所认为的低微,从范围上来说就和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您觉得是家世清贫,出身低微,这是您能够想象到的最低的界限,但是一个人低微的理由可不止这些。而且,如大将军您所见,他教出来的徒弟只会给他丢脸,他可是怕死了我把他的名字说出去呢——虽然我确实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的舌头被割掉,眼睛也瞎了。而且他只教了我没几次,就已经死了。”

    “舌头被割掉?”王烈枫想起小桃,心里隐隐地担忧了一阵,她伤势不轻,于是他想起为她疗伤的林珑,见了这些场面的小姑娘,真希望她不会留下什么阴影。林珑使他想起妹妹,他牵肠挂肚,此刻不知究竟在这里的哪一个角落里的妹妹,她情况如何,经受了什么,他根本就无从知晓,唯一的希望倒是寄托在陆时萩身上,然而陆时萩说话又是滴水不漏,这在他刚踏入此地时候便已意识到。他会把想说的东西一五一十地拐着弯地告诉你,又会将你需要的信息藏得深彻不可辨,要从他嘴里套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与其绕着弯地问他,还不如直接上手威胁。他疑惑于陆时萩这一次说的话与以往不甚相同,他知道他想要将节奏拉慢,让他尽可能地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但是,他也听出了陆时萩是真的不愿想起这一段回忆,似乎这会令他痛苦。

    于是他道:“不愿意说就算了,把我妹妹——”

    “没关系的。我不是不想说,如果王大将军想听的话。”陆时萩立刻接口。他说话的时候,一滴冷汗往下滑,这些回忆并不让他感到愉悦。可是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柔的微笑,语气也尽量控制回平时的温柔和善,他低低道:“我的师父,是个日本人。”

    王烈枫惊疑地一顿,道:“日本人?”

    陆时萩点头微笑道:“正是。”

    “……这样吗,真是了不起。”王烈枫手里拿着一支箭,缓缓抬头,道,“那么接下来,你是准备在这里杀了我,还是准备被我杀?”

    “啊,”陆时萩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笑道:“那就要看王大将军是怎么想的了。无论哪一种,我都尽量满足你,但是在此之前,我是不会让你轻易离开的。”

    “你的确是这样想的。”王烈枫冷冷一笑,道,“虽然勉强破解,可我现在可能依旧在幻觉之中,是不是?”

    陆时萩垂头笑道:“是真是假,王大将军一试便知。”

    王烈枫道:“你是认真的吗,陆时萩?你刚才让我碰你一下试试,我可是真的做到了。”

    陆时萩不语,只是笑。

    说罢,他往前踏了一步,骤然之间,耳边再度响起刀声剑啸,是蛰伏了一个短暂冬日后重新探出头的棕熊,是隐藏在草叶背后嘶嘶吐信的毒蛇,是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正待猎物自己送上门的猎豹,是迷离的夜里的腾腾的杀机。

    难怪陆时萩不说话,原来他是用接下来的这一招来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