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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惊蛰笑起来。他觉得赵佶的话非常古怪,他的精神也古怪,动作也古怪,是十足的一个醉鬼。他不太想继续搭理赵佶了,于是只是朝他看了一眼,继续低头搅动着罐中愈熬愈浓醇的药,道,“端王殿下,年轻人不要喝太多酒哦。从你出现开始,我就闻得到你身上的酒气。你只有十几岁,还没到需要消愁的年纪呢。”

    赵佶走到他身后,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停下脚步。

    林惊蛰转头道:“现在好像没有味道了啊,你是去找地方洗了个澡吗?端王殿下。”

    赵佶道:“能让我看看你的鼠符吗?”

    “啊?”林惊蛰看着赵佶,哑然失笑道:“你怎么了,端王殿下,我手上可没有鼠符啊。”

    说着,他的手摸到旁边的药罐的柄,突然一捏紧,朝着赵佶的地方倒泼而来,赵佶一惊,往旁边一躲,滚烫浓郁的药水弄脏了他的衣袖,他猛甩了几下,惊恐地抬头道:“木先生,你要干什么?”

    林惊蛰退到一边,远远地看着赵佶,道:“你的手腕怎么没有受伤呢,端王殿下?”

    赵佶很快地看了一眼自己洁白干净的手腕,转过头来,咬牙对林惊蛰道:“你是什么意思?”

    “伤口可不能这么快痊愈,甚至能够做到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好到连一点疤痕都不剩吧?端王殿下。你不是什么特殊的体质吧?”林惊蛰已经跑到装药的橱柜前,啪地一下打开两扇门,迅速从中取出两味药来置放于手心一握,再对赵佶道:“我的意思是,不要对我说谎。”

    赵佶眉头紧皱,道:“你在威胁我吗,木先生?你在威胁一个王爷,威胁端王?”

    林惊蛰冷笑一声,道:“如果是端王殿下,我自然不会这样嚣张,可问题就是——”

    他将手上抬到鼻尖处,猛地一吸,浓烈沁辣的气味从他的鼻腔直冲到喉咙口一路往肺部坠落撕裂,这药用得太浓郁太猛烈,以至于林惊蛰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懵了,五脏六腑七窍生烟,疼得他两眼一黑,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赵佶立在远处迟疑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从弯腰偻背的状态中起身,眼中有极为清亮的光,他的眼神冲破了迷雾和幻觉,冲破了精神麻痹的掩盖。

    林惊蛰看着赵佶,缓慢地,坚决地说道:“真相无可掩盖,即使是使用了幻术,你也永远不会是端王。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记在心里呢,你的把戏我已经无比清楚,我并不会因为断绝了联系,而把关于你的一切都给遗忘了啊。我记得你的眼睛,再怎么变化,你的眼睛都不会改变。”

    在嗡嗡的耳鸣声中,他听到了一个逐渐清晰的,女子的笑声,是顺着时间长河而来,在黑暗混沌之后的一点寒冷的清明,是回忆之中满溢的一部分,是不可捉摸的美丽,是神秘莫测和若即若离。

    炎莺在他面前,微微地低头一笑,往后退了两步,斜倚在窗边,眼中的寒光如月亮的刀锋,凌厉之极而美不胜收。她的眉骨极高,一条高挺的鼻梁到鼻尖收紧,光洁柔亮的皮肤呈小麦色,轻微的异域感让她在月光之下有一丝不真实的意味。

    林惊蛰笑起来,柔声道:“炎莺,好久不见。”

    炎莺叹了一声,冷笑道:“说得也是,在你面前使幻术,我这是何苦呢。”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月光透进来,缠绕到林惊蛰的脖子上,是挣脱不开的一道枷锁,而他浑然未觉,只是对她笑,仿佛还惦念着许久以前的过往,是疼痛之中的柔情的蔓延,柔情如血,是损耗人的生命的毒药。她转过头看着林惊蛰,道:“我都忘了,你之所以是‘木先生’,就在于能够做到别的大夫所不能够做到的事,尤其是破除幻术上,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见到了我的本来面目了。”

    林惊蛰道:“你变成端王殿下的样子,大半夜的来找我,怎么都会叫人浮想联翩呢。”他的语气轻柔温和,“该不会是和当年一样受了重伤,迫不得已找到了我,七瞒八瞒还是瞒不过,可身上的伤口未愈,也不能直接下手。谁知道一次一次地,慢慢地,你就爱上了我呢。”

    炎莺嗤了一声,冷笑道:“我?爱上你?别多想了,我身边从不缺男伴,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能治病,能为我所用的而已。”

    “为你所用?确定不是你来求我?”林惊蛰挑了挑眉,展颜笑道,“那为什么,在抛弃我这么久以后,高贵又美丽的炎莺大人又找上了我啊?”

    “我可不是为了来找你,只是这可怜可悲的命运找上了你。”炎莺幽幽道,“你还真以为是旧情人来找你叙旧,所以觉得无所谓吗?你不知道王烈枫的妹妹是谁,可我炎莺从不曾隐瞒过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有多可怕。我本来那时候想要杀了你,但我居然没有那样做。我现在好后悔啊,林惊蛰——我好后悔啊。”

    林惊蛰语调懒散道:“你后悔什么?你都得到了汴京城最厉害的大夫林惊蛰的救治,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炎莺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又问了一遍:“你身上真的没有鼠符?”

    林惊蛰笑道:“这种东西,不到最后一刻,端王殿下怎么会舍得给我?要是给了我,在深更半夜的,碰到了什么老相好,心一软就把东西给掉,一回头说自己丢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炎莺叹了一声,凌厉美艳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有一瞬间的凄哀,“我要是那时候就杀了你,那该多好啊……”

    林惊蛰终于认识到了事态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严重一些。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道:“炎莺,你不会是想对我动手吧?这么久不见,你已经……已经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射暗器杀人了吗?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炎莺笑着,缓缓道,“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林惊蛰。”

    林惊蛰赶忙道:“那就好,炎……”

    他的声音停滞在咽喉。

    在斜也的手从他肋下穿过,刀尖插入他心口的时候,他的胸口一震,心脏猛烈地一跳,这一声心跳就像是他每一次遇到美丽少女的时候的心动的总和,是他生命所不能够承受的惊悸。接着,满天的繁星从他身躯之中喷射出来,将他的前胸后背撑得满满当当,繁星闪烁成一片麻木。而他的这一块的躯干已经不复存在了。

    直到利刃抽出的时候,他的感觉依然是木的。很快地,他感觉到胸口的伤口发热,好像是一只暖炉放在创伤之上,轻微的痛感一点一点涌出来,在他跪倒在地,下意识地捂住伤口的时候,疼痛变成怪兽,张牙舞爪地咆哮起来,一拳一拳打进去,越来越痛,越来越痛。林惊蛰的脸发白,手颤抖,浑身发冷,他低头一看,伤口正中一片漆黑,像是没有星月的夜空,血不断地往外流。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地想睡觉,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听到了逐渐微弱的声音:“原来炎莺是因为不舍得自己动手,才叫我杀了他呀。”

    炎莺道:“才不是呢。你,还有贪狼,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鼠符。杀个人很容易,鼠符可不容易得。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出于男性的自尊,他努力想要撑住不让自己昏过去,他也无数次让自己的病人保持清醒,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有多困难。居高临下地命令别人是不是要遭报应。

    病人要是碰到这样的情况,大多数时候是没救了,除非是找木先生去救,才有可能妙手回春挽回一点。但他是木先生林惊蛰本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自救吗,自救来得及吗,药柜,药柜在——他的眼前发暗了,他听不清也看不清楚了,他失血过多,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他爬到药柜旁边用力一推,柜子轰然倒下,在一地的药物的尘灰中,他以双手支撑身子,在冰凉地面之上爬行,拖了一地的血。他朝着止血的小蓟草的方向勉强爬过去,右手伸过去,轻轻一抓——

    斜也蹲下身来,刀子顺着地面兹拉一拖,伴随着尖锐的哀鸣声,刷地一刀割下了他的手。

    林惊蛰没有想到他会割掉自己的手。

    就连贪狼和炎莺都没有想到斜也会割掉林惊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