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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既出,皇帝便更加怀疑。而王舜臣的境况也就愈发危急。他的身体颓败溃烂,伤口处比普通的伤势更为严重数倍。他就像是一滩腐烂的肉,只消一碰就滴滴答答流出一肚子坏水。他的坏由皇帝的不信任造成。死亡逼近,无人能治也无人敢治,被放弃的人很快就会被遗忘,唯一能被想起的时刻就是当作棋子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了。

    恰逢黄如意看见那个南方来的林惊蛰准备开医馆,便有意刁难他,将无药可救的王舜臣丢给林惊蛰治,既可除掉这个冒犯过他的眼中钉,又能将王舜臣的死归咎于庸医胡乱治疗,先斩后奏也不过分。真是有够完美。

    谁知道林惊蛰先是治好了王舜臣身上的伤,还发现了先皇使人在他身上下的“咒”,那几根埋在他后脑处的针,是“蛊”的一部分,林惊蛰居然直接将它拔了出来。这可是个巨大的秘密。黄如意吓得肥而白的脸冻成一块沉积的油膏,他嘴唇哆嗦着挥手叫人把林惊蛰请走,并且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封口费。

    王舜臣渐渐恢复清醒了,身上的溃败也开始消散,是先皇在他身上下的蛊开始消散。

    然而这件事有着并不愉快的收鞘。甚至可以说它不是收鞘而是开始。

    而王舜臣虽然看似彻底摆脱了精神的控制,然而他和这邪恶力量所签订的契约失效,他所获取的事物也逐渐返还,起初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好,然而只是一天以后,他曾经受过的重大的伤,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大堆大堆地返还到他身上压垮了他摧毁了他挤碎了他,每一次的出生入死他都必须重新承受,他的手臂重新骨折,皮肉再次绽开,鲜血从胸腔之中喷涌而出。

    他的家人想去找那个解了王舜臣的蛊的医生,然而林惊蛰已经大隐隐于世,开头的几年逢人便宣传自己的大力丸,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人要来找他治病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关于林惊蛰的传说还是流传了下来。

    林惊蛰在许久以后才知道此事,但是听说这时候王舜臣已经被人解救,拯救他的是章惇,听说他用了一味药每月给王舜臣送服,能够让王舜臣的身体状况保持平稳,虽不能睁开眼说话吃饭,但至少也不会死,不会惨烈地死。但是根据林惊蛰所拥有的关于巫术的知识,要一个被诅咒的人停止被反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用另一种诅咒加以抗衡,实际上是双倍的受难,双倍的苦痛,然而其中痛苦也只有被施加者的灵魂才能够知晓;但王舜臣再也没有清醒过。他变成了一块无声无息不会发臭也不会动一下的没有生命迹象的死肉。白花花的没有血色,软塌塌的没有生命。

    这是关于王舜臣的真相。但是没有人想要了解这个真相,因为在不久以后,神宗皇帝也出了事。出事的原因就是他所说的冒犯了华阳教。因为祭典被打断,似乎内部有什么事情受了很大的影响,必然是要给皇室以惩罚。皇帝整日整日地忧心忡忡,带御器械几乎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除了在朝堂之外。要进入皇帝的寝宫可是要通过重重叠叠的关卡的,根本不可能成功进入。但是对于皇帝的惩罚,似乎并不是通过肉体的,甚至不是通过金钱的,而是在“精神”上的摧毁。

    皇帝变得嗜睡和胆小,他平时一空下来就要去看自己的几个儿子们,可是他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也便作罢。他的脾气愈来愈大,平时对于大些的几个皇子的顽劣行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当他偶尔出巡,在街上看见自己的四皇子时,平日里装没看见的他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并且宣布将他关押起来。原来是因为皇帝有这样的打算:四皇子不喜欢女人,只喜欢与男孩子玩闹,必然不能成为优秀的王位继承人,让他当了皇帝自己心里也不舒坦,干脆想个办法除掉算了;又加上自己正受着华阳教在精神之上的诅咒和折磨,正好可以试试能不能将自己身上的诅咒转移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去——完美。

    脑海中的完美未必能够实现,而且在大部分时间里理想与事实会大相径庭。结果在十几年后变得显而易见:这样的“转移”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加重的反噬的程度,以至于皇帝的身体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轻而易举地倒下,病症更是一天赛一天地严重,终于有一天是两眼一黑再无反应,恸哭之声冲破大殿的顶端,惊起了停留在屋檐顶端的群鸦,哗啦啦的一声,黑压压地遮住了半片天空,如同丧服低垂。

    接下来承受诅咒的是年轻的哲宗皇帝,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代替他与华阳教进行接洽的是高太后,她亲自前往华阳教接来了孟氏,让她成为了皇后,以换取大宋皇室的一点安宁。

    在惨白的月光下,赵佶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脆弱。他听着林惊蛰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低头沉默半晌,恍惚道:“原来是这样。原来皇室始终被华阳教控制着,连丝毫的反抗的机会都不存在。”

    苏灿道:“但是端王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有了头绪,我们就可以改变它。”

    “你说得是,可是这代价未免过于沉重了。”赵佶叹了一声,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

    苏灿注视着跪在地上流泪握着父亲手腕的林珑。林珑颤抖得厉害,替他将说话时候不断喷出嘴角的血渍擦去。她擦的速度抵不上喷血的速度,因为林惊蛰给自己服下的药的的效用也已经快要抵达极限,再撑不住了。

    苏灿看着这样的情景,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悲哀的温馨。他微笑着,温柔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哦,端王殿下。因为他知道这些,所以我才接受命令将他的住所烧掉的。”

    ——他当年接受过这样的命令,为的就是把林惊蛰这个可能将秘密传播出去的人给除掉,这也是太后的命令,可惜没有成功也就作罢;但如今,到了不得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又失去了别的知晓的渠道,需要向他了解这一切的时候,他又命不久矣,真是可惜。

    赵佶赶忙道:“苏灿,你少说两句。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林珑听了苏灿的话,颤抖得更厉害,回过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惊蛰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林珑与赵佶均是吓得一震,赶忙去看,一大口鲜血喷出来,晶莹地闪烁着恍若小溪。林珑惊呼道:“爹!……”赶忙用袖子再次擦掉他的血迹,可是林惊蛰仰起头,嗬地一下又将一口血喷到她身上,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气。

    “好啊,我不说了。正好有人来了……”苏灿笑着起身,转头往大门处走去,王初梨恰逢此时赶至,她听到了声响动静,半梦半醒之间忍痛负伤赶来,看到满地鲜血也是吓了一跳,刚准备往里面走,苏灿就拦住她,摇摇头笑道,“看这些东西对你的伤势恢复可没有什么好处哦,王大小姐。”

    “让我进去。”王初梨硬要往里走,苏灿的手轻搭在她肩膀处,只是微微地往下一扳,她就被制住行动,浑身剧痛地往地下摔,苏灿又微微躬身将她一把扶起,低声道:“你来晚啦,王大小姐,关于你父亲的部分已经陈述完毕,现在是端王殿下的时间,任何人不得打扰。。要是见了你,他情绪一激动,突然死了的话,就永远没法知道全部的‘真相’了哦。”

    王初梨瞪大双眼,道:“什么?我父亲……真相?”

    “想知道吗?”苏灿笑眯眯道,“我现在说给你听,好不好?只说一次,你若是现在不想挺,我以后也不会再说了。”

    赵佶咬牙,晃了晃林惊蛰,焦急道,“木先生,林惊蛰,林大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林珑啪地一下打落赵佶的手,赵佶一惊,抬头看到林珑冲着自己泪流满面道:“爹已经很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好不好……不要再逼他了……”

    “你,这……可是……”赵佶突然之间语塞,他理解她,他正在打搅林惊蛰即将到来的长眠,可是他又不得不去了解到这些。他正发愣的时候,林惊蛰突然开口道:“珑珑……没事。爹没事。”

    林珑道:“爹?”

    林惊蛰道:“珑珑,事已至此,爹希望你答应爹一件事……好不好?”

    林珑赶忙点头道:“我答应,我一定去做。”

    “爹这样子是不行了。爹的手都没有了,废啦。”林惊蛰道,“所以,珑珑,替爹进宫去医好皇上,好不好?”

    林珑一怔,轻声道:“……啊?”

    赵佶亦是吃惊道:“让、让林姑娘进宫?可是她只有十五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