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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王烈枫缓缓道,“在刚才来皇宫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些困难,华侍卫是唯一幸存,并且护送我回到皇宫的人,已是实属不易。我知道太后并不想知道其中的过程,但这绝非一个容易的过程。要是轻易地以他在语言上的这一‘过失’而将他定罪,太后这一命令,是否显得太过草率了呢?”

    王烈枫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尽。他的嘴角有优雅的弧度,上下嘴唇之间的缝隙像是一只飞翔的海鸥,因此即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的嘴角都是微微地上扬的。他被锁在铁链之中,双手双脚被束缚住,身子完全不能够站立,是一个半跪的姿势。刚才的一发劲,使得他的力气被重新耗尽、透支,而现在他不能够恢复到从前那样。林惊蛰逝去了,药物的功效也跟着消失了似的。

    太后走上来,衣袖往上一翻,幽香如海浪翻涌而上。王烈枫一愣,丝滑的质感拂过嘴唇,原是太后用衣袖替他将血迹擦去。

    太后的手抚过他冰凉的耳朵,柔声道:“你在战场上瞬间作出决断,那是果断,哀家是照着宫里的规矩办事,怎么就变成了草率了?”

    太后深沉的眼神盯得王烈枫不太舒服。他闭上眼睛道:“太后娘娘,规矩是规矩,可正因为他罪不至死,我才请求太后娘娘放过他。”

    “你没有请求的资格,知道吗?王烈枫。”太后正色道,“你现在身负重罪,只等哀家一声令下,你就得死。”

    王烈枫却看着地面,笑道:“只需太后一声令下,即使是无罪之人,也是不死都得死。”

    “你好大的胆子啊!”太后冷笑道,“好,哀家知道,王大将军长年累月在外打仗,心中难免会有些怨气。这些事情,哀家懂得,皇上心里也清楚。皇上是何等宽宏温柔之人,在这件事上,总说对你和你的父亲有所亏欠,因此特意关照不许任何人寻你们麻烦,即使是站错了队,得罪错了人,王舜臣的子孙后代,始终没有受到过干扰。就从这一点上来看,你就应该谢恩了。”

    王烈枫平静道:“皇上的恩情,我自然是懂得。皇上还将一整支队伍的兵权交与我手中,我便有这样的责任去战斗到底,这些都是我应该竭尽全力做的。我分内的事情,我自己自然会做好。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可为什么,越是拼了命,往我身上索取的就越多呢?”他冷静地问道,“为什么偏偏就是我们?偏偏,一连两代人,都要遭受背叛和牺牲的命运?”

    太后的神情如理所应当一般,悠然答道:“这是因为先皇与皇上的信任。除了你们以外,没有任何人拥有这样的忠诚与勇猛。这是你们的荣耀。”

    王烈枫硬扯着嘴角笑了起来,道:“是吗,那是我不懂皇上的恩重如山,是我的错了。如果荣耀就意味着不得好死,意味着暗无天日的恐惧,我还宁愿不要这样的‘信任’了呢。”

    “大胆。”太后呵斥道,“是皇上赐予你的东西,无论它是好是坏,你不要也得要,你都拒绝不了。”

    “太后终于承认了。”王烈枫道,“我本身就不能够拒绝它,因此,我不过是在多方面的威胁之下,被迫接受的这些条件,而我的忠诚与顺从,都是这些‘条件’之下的‘衍生’而已。”

    太后笑道:“原来王大将军内心真实的想法竟是这样的,哀家直到今天才总算是弄明白。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那么王大将军,这么说来,你也是知道哀家请你入宫,是想干什么的吗?”

    王烈枫笑起来,他眼中的光芒如寒星,是透彻又锋利的:“我的记忆不差,文武百官们的记性更是牢固如咬紧的兽牙一般。皇上是否能救过来还另说,可是在此之前,皇上昏迷的原因,毕竟还是怪罪在我和端王殿下身上的。既是皇上亲口提及,就必定会被抓到把柄,不论如何都会被揪出来说的。而我又协助端王殿下越狱出逃,虽说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愿,但总是需要拉出一个‘当事人’,或是关系最近的人,处置以服众才好呢。”

    太后笑道:“王大将军,你可真是聪明,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哀家就知道,你都明白的。没错,哀家请你入宫,就是想让宫中少些流言蜚语。皇上指定了是佶儿害的他,可佶儿却又跑了,实在是不能叫人信服。可如果王烈枫王大将军,他因为良心的谴责而回宫自首,承认是自己对皇上下了手,并立时动刑的话……”

    王烈枫叹道:“不仅仅是大臣们暂时被安抚住,更重要的是,华阳教会满意这个结果,因为你们再一次为他们瞒天过海,擦除了他们的存在,他们也会少找皇室的麻烦——是这样吗?”

    太后黛眉轻挑,道:“王大将军怎么看呢?哀家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王烈枫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无奈笑道:“我想说的话,太后一定更早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太后只管下令便是了。”

    “那好啊,哀家就直说了。哀家想杀了你,以谋害皇上的罪名。”太后端然道,“但是哀家杀你,绝不是因为你真的对皇上下了毒,而只是暂时寻找一个理由,是一个‘缓兵之计’——这一点,你务必要记住。日后,哀家定会为你沉冤昭雪,使你子孙受封,总之,哀家绝不会亏待你。”

    王烈枫笑起来。太后不懂他笑的含义,问道:“你笑什么?”

    “——我实在觉得,太后在拿我说笑。”王烈枫道,“如有冒犯,请太后恕罪。”

    太后疑惑道:“怎么了?哀家不会胡言,说到做到。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便是了,哀家定会为你解决的。”

    “自从父亲十多年前出事以后,家中便只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过不了多久,我接替父亲的位置,前往边塞统兵打仗。我在外多年,至今还没有成亲。而我的妹妹,更是因为家庭遭遇的原因,而更不愿意嫁出去了。我看她快乐活泼,许是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什么?”太后有些惊讶,她美丽的五官微微皱起,质疑道,“你们从十几岁时到现在,连一点传宗接代的想法都没有吗?”

    “是。皇上也曾为我多次安排过婚事,我内心也感激,只是都被我拒绝了。”

    “你已经是王家最后的血脉了,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

    “我不想让我可能会存在的子孙后代,再受到与父辈相似的苦痛。这苦痛绵延不绝,持续达数十年之久,以至于听到‘按兵不动’这样的词,都会觉得是在延长这种不幸。”

    太后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出下一句话来。

    王烈枫道:“事情不想着怎样去解决,而只是一味地拖延,那只会让敌对势力愈发地强大和猖狂。杀一个人作为向华阳教妥协的筹码,我可以理解,父亲是一员偏将,地位不是非常高,杀了他,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甚至都没能够平息他们的怒火。可是杀了我王烈枫,似乎就妥协得太过分了,是不合常理的,是非常极端的示弱——即使我已经疲惫到失去力气,即使我的身体开始腐烂,开始湮灭……但我,毕竟还是王烈枫啊。太后,处于敌对面的华阳教说,杀了我可以暂时保证皇室的安全,您选择相信;可如果,忠于皇室的王烈枫对您说:我说,我有应对华阳教的能力,如果我活着,或许可以抗争一下,那您会认为,我在说谎吗?”

    太后越听,表情越是柔和,到了最后竟是眼含笑意地盯着他,“嘻”地一声笑起来,道:“释枷吧。把王大将军放下来。他这几天非常辛苦了,怎么能让他待在牢中受这样的罪。我说你呢。”她对着华彦锦道,“还不快起来,去给王大将军解开铁索?”

    华彦锦对于“自己能活下去了”这个信号接收得非常准确,他的反应比谁都快,立刻跳起来,从身上取出一串钥匙来,只听得干脆利落的咔嚓几声,王烈枫总算是摆脱了这等束缚,摇摇晃晃地半跪下来,低头道:“听凭太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