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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将军,醒醒。

    这是王烈枫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外界讯息。

    有人在呼唤他,会让他感觉到“被需要”。他向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勉强自己去做事。他不会去计较这种事发生了多少次,次数到达了上限,超过了身体的极限的时候,就从强迫的“命令”,逐渐变为身体的“本能”。

    ——这里需要你。端王殿下需要你,汴京也需要你。

    温暖的武器,人形的猎犬,无辜的牺牲品。他的服从是烙印在脉搏中的,而现在他的脉搏即将停了。太快和太慢都是疼的,是崩溃的心脏发出的哀嚎,用尽力气告诉他我不行了,我要停了,救救……救救我。

    救别人还行,救自己可救不了了。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他勉强睁开的眼睛再次合上,此时此刻,他被一双手扶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昏昏沉沉地,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真是不要命了。

    林珑道:“对,要命的人哪能去打仗呢。来找我爹爹治病的人大多数惜命,以前更是如此。我爹爹还在给达官显贵治病的时候,他们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谁知道是不是害怕报应。现在没落了些,碰到的人又恰好相反,不到情况危急,根本不来看病,实际上医治的难度更大了。爹爹说,他们把小钱看得比命重要,所以只给一点好处,就会上战场了,非常容易控制。但是控制他们的人,是对这一切通透的……”

    斜也道:“明白也没用,他变成这样,根本就是没有选择的。他比我的兄弟更没有选择,一个是‘叛逆’,一个是‘服从’,结果殊途同归。”

    “王大将军,王大将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斜也转头,看着林珑将王烈枫的眼皮扒拉开,查看他的瞳孔是否还有反应。他重新转回头,走到一边去,一边取出一根骨镖在手中把玩着,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他看着已经死去的破军,轻声道:“站错队就活不成了哦。”

    查看瞳孔,感受呼吸,抚摸颈动脉。瞳孔扩大,胸口不再起伏,鼻腔没有了呼吸,颈动脉搏也消失。在依次得知了这三点以后,她将耳朵贴近王烈枫心口做最后的确认。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禁不住浑身一震。

    斜也道:“能救吗?”

    “最糟糕的结果。”林珑沙哑道,“‘心痹’。他的心音消失了。”

    斜也的手微微捏紧了骨镖,道:“这么……严重吗?”

    “伤痛长久不愈,反复受到外部感染,日渐气虚血亏,导致心气痹阻,脉道不通。心口和手已经发青,发病前痛到极致。心脏停跳,随时都会死的……”林珑一边说着,一边让王烈枫平躺在地上,跪在他身体右侧,解开他的上衣——手法略显得生疏了些。她搂着王烈枫的脑袋,向上向前抬起,打开他的口腔,先将手指探进去准备清除异物,如果咽部的呕吐物堵塞了气管,甚至倒流入肺部的话,就会让窒息更严重,进而导致肺炎;可她却发现里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吃。真是要饿死了。

    “你有带吃的吗?”林珑道。

    斜也笑着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在部落,为防迷路或是出远门被饿死,我们都会在身上带些肉干。你饿了吗?”

    “现在不用。”林珑头也不抬道,“等他醒了再拿过来。现在我没有手接。”

    听到这话,斜也松了口气:有救!他低头把玩骨镖,道:“好哦——”

    林珑将手一路摸到王烈枫左侧肋弓,沿肋弓上移至剑突,翻转双手贴于他胸骨,右手掌压在左手背上,伸直双臂,暗自用力,利用上半身力量,将他的胸口往下压。斜也看见她这么费力地重复着动作,走过来蹲下道:“我帮你。照着这个动作就行了吗?”

    林珑道:“我来吧,你别把他的肺给压破了。”

    “我会控制的。”斜也笑道,“人没有那么脆弱……”

    “是啊。”林珑疲惫地坐在一边,抓起王烈枫的手,摸过旁边地上一支箭,刺入他手心偏上的劳宫穴,学飙出来,她喃喃道,“害死人的都是人自己不是吗?”

    斜也嗤地一笑,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林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王烈枫的脸看,道:“继续。”

    “放心,他会醒过来的。”斜也道,“你可以开始准备要对他说什么了。”

    林珑道:“我何德何能……把你的肉干给我。”

    斜也一愣,赶忙看向王烈枫,只见他的面色由苍白变得红润,胸口有着自主的起伏:他在呼吸,他在微微弱弱地、真真切切地、叫人无法忽视地,呼吸,呼吸,呼吸——

    王烈枫冷汗涔涔地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一双金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是黑暗中苍白雪亮的骨镖,是意识渐失时凶狠的笑,是凶蛮的豺狼,是狡黠的白色狐狸,是捕猎者!以至于他整个人猛一蓄势,暴起攻击,一记跨虎直扑重重地朝着斜也强袭而去!

    斜也口中无聊地念叨着:“记性还挺好啊……”立时转体撤步,在王烈枫扑来的时候身体后仰着疾退,左手里抄防守,右手持握骨镖,一攻一防,准备迎面承受王烈枫的攻击。

    然而,就在王烈枫的攻击将到而未到的瞬间,林珑喊了一声:“王大将军!”声音清甜如百灵,脆弱如履薄冰。但是她是焦急的,担忧的,悔恨的;斜也蹙眉凝神一看,王烈枫刚才的攻势已是强弩之末,他在听到林珑的声音以后,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双眼又一时之间放空,疲软地倒了下去。

    斜也赶忙跨出一步扶着他,才让他免于摔倒在一块突起的烂铁上,那可是要人命的。林珑接过他递过去的那块肉干,撕了一大块,一下塞进王烈枫的嘴巴,并且强迫他吞咽进去。她观察着他的喉结耸动,确认他是咽下了,这才松了口气,低头从身上拿出个小药瓶,拔出软塞,看着里面澄黄晶莹的半流体,抬头问斜也道:“有水吗?”

    斜也随处找了个死掉的士兵,从他身上找出一小壶的水,递过去道:“能喝。他们喝过。”

    林珑接过,将小药瓶里的半流体倒进壶里,晃了七八下,放到清醒过来的王烈枫的手中,道:“自己喝,不用我喂了吧?王大将军。”

    “……多谢。”王烈枫总算是反应过来,手捧水壶,仰头喝下一口水,道,“是蜂蜜吗?”

    “喝了它。”林珑命令道,“只吃药不吃东西怎么行?你会死得更快。你可真是够胆子啊,只凭着意志力支撑,甚至可以虐待自己。我反正是从来没见过治过的病人的状况居然比之前更严重的。我爹要是还活着,知道你变成这样,一定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哪有这样的病人啊。”

    “啊,木先生他……”王烈枫深感遗憾和震惊,“他怎么了?”

    “爹爹不在了。”林珑深呼吸以平复心情,她转过头,低声道,“就在你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