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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大黑那时候,岚嬷嬷和太医们回来了,将院门上了闩,就要歇息了。

    “且等等!”沈逸之听见锁门的动静,彻底坐不住了,走出院门抓了个捕头问:“小幺呢,怎么没回来?”

    那衙役比他还莫名其妙:“小幺走了啊,大人您不知道吗?傍晚时候他给小六哥送了个信儿,说他要回家去了——倒是奇了,您说外边这禁令还没撤,小幺他怎么跑出去的?我们哥儿几个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

    衙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沈逸之神情有点儿恍惚。

    ……走了?

    真是荒唐!胡闹!他不过是训了两句,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她近身照顾自己好几天,万一染上了鼠疫可怎么是好?她竟就这么走了?!

    还有南城兵马司的人将这块儿地方围得严严实实,她跑出去已是违了律法,万一被抓住了,那是要送进监牢里关押的!

    真是荒唐!胡闹!

    沈逸之甚至分不清心里是生气恼火更多些,还是担忧焦急更多些,急匆匆跑到兵马司长令落脚的地方,问他今儿有没有抓着人闯禁令圈。

    长令稀里糊涂对了对名册,说今儿百姓安分,没人逃跑。

    沈逸之稍稍放下了心,心思复杂地回了私塾。

    他病还没大好,这几日瘦了一大圈,亏下的还没补起来,一生气血气上涌,头晕得站都站不住,只好躺回床上歇着。

    这一整晚,他却再没有合过眼。

    苏小幺也一夜没合眼,她在写信。

    她傍晚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出去,隐在巷中的暗卫吓一大跳,赶紧把小姐护送回家。苏小幺把院门一锁,再没出去过。

    灯烛亮了大半宿,春儿小心翼翼地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姐,你还在写啊?”

    她刚出声,被苏小幺丢了一个纸团子,正正砸脸上。春儿声音便弱了几分:“小姐,这都寅时了,再不睡天儿都亮了,咱明早起来再写好不好呀?”

    又一个纸团丢过来,轻飘飘砸在她胸口。

    春儿无奈叹了口气,弯腰把地上的废纸团收拾了一下,又带上门出去了。

    苏小幺拿着墨条吭哧吭哧磨墨,力气大得跟刮鱼鳞似的,待墨磨好,她提笔在砚台里饱蘸一笔,抹了一把眼泪,边写边骂。

    “沈逸之你个没良心的白痴混账乌龟王八蛋!活该身边的人都不亲近你!你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真相,就知道凭着自己的揣测肆意诬蔑!我就不该救你!灵丹妙药都浪费在狗身上了!”

    口中骂人的话,她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写完瞧瞧,还是不满意,苏小幺气得直揪头发。

    这是她写的第四十二封信了,也是作废的第四十二份了。她从傍晚回了家就一直在写写写,把人骂了四十二遍,非但没觉得解气,反倒委屈得要命。

    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止也止不住。苏小幺随手拿写废的宣纸擦了擦鼻子,弄得一脸墨痕,狼狈极了。

    还好屋里就她一人,再狼狈都没人能瞧得见。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把救命的丹药给了人家,不眠不休地照顾了这么多天,人家非但不领情,还把她当成那种弃百姓性命于不顾的小人,训她那话当真是字字戳心。

    苏小幺恨得直想指着他鼻子骂回去。

    可她恨完了,怨完了,满脑子还是他的好。

    沉默寡言的大人,将整个衙门管得井井有条的大人,会关心她热不热饿不饿的大人……偶尔对她一笑,仿佛千树万树花开的大人。

    历尽艰险去宫中救她的大人,生病时奄奄一息的大人,嘴唇爆起白皮的大人,发着高热时像小奶狗一样蜷在她怀里、喊她“娘”的大人……

    眼泪吧嗒掉在信纸上,又将字迹晕染得花了一片。

    苏小幺抹抹眼睛,不无憋屈地想:要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把药丸塞进大人嘴里的。

    ——再来千百次也是一样。

    她把手边这封信团成一团丢掉了,开始重新写下一封。这回她不骂他,也不怨他,平平淡淡写了一封信,既然决定要走了,那些埋怨就该通通放下。

    心中情意也不许留。

    这封信,沈逸之过了十日才收到。

    小幺找了个丫鬟,将信送到城南衙门去了,门房的老大爷一瞧——噢噢噢,给大人的信,大人还在塄水街没回来呢,等他回来以后,小老儿必把信送到啊!

    他应承下了,把信搁在一边儿,结果扭头给忘了。

    沈逸之在塄水街又留了七日,他心里又急又气,可鼠疫的事情总是重中之重,沉甸甸地负在他肩上。

    这七日里只死了两人,都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太医下了重药,也没能把人救回来。除此之外,再没有死人了,可见最新制成的这汤药确实起了大用,疫情总算得以控制。

    等大部分病人都退了热,沈逸之才带着人手回了衙门,只留下几十衙役做收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