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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虽然盖了锦被,教面上略浮现了些过热的红,然而圣上摸一摸她的额,就会晓得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病痛。

    “圣人都两三日不曾见我了,我在远志馆里很不快活,”她低头去瞧锦被上细密的织绣,“是我叫徐力士去和您说的谎话,就因为今日很想见您。”

    圣上放下心来,然而对她理直气壮的欺君觉得好气又好笑,将手指从她的掌中抽出,去将她微乱的发丝拨拢到身后,“真是胡闹,那你就用生病来吓唬朕?”

    她无言可辩,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仰头问道:“圣人,我去重新盛妆起来,教您看看好不好?”

    简单的聚拢并不能让她披拂的青丝完全驯服,还是有几缕贴近脸颊,衬着她柔嫩的脸颊,显出一点未褪的稚气与少女的柔媚,她不无遗憾道:“为什么圣人只叫人送我贺礼,不能亲自去远志馆瞧一瞧?”

    出于内宫约束,远志馆里没有男宾,但是今日有不少年轻的郎君都隔着远远的,相候家中姊妹或是未婚妻。

    圣上于她而言,算是半师,也是君父,更是她依赖的人,哪怕父亲不能过去,她也不是很遗憾,但圣人未能观礼,她便很伤心。

    “原先在远志馆读书的几位夫人今日也过来观礼了,”她怅惘道:“我还见到了她们的夫婿,站在宫门外轻声细语,好生叫人羡慕。”

    “瑟瑟想嫁人了么?”圣上对于她现在说起这些并不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锦被,问道:“杨卿又给你寻了新的人家?”

    “嫁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嫁人,”她比起面对高门第里未知的生活,还是更愿意生活在宫中,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愿意更改:“虽然太后娘娘没有说过不许嫁了的妇人做女官,可是我瞧女傅们要么未嫁,要么是守寡。”

    成家与立业,对于男女来说,都是个难解的问题。

    有才识且有志入宫的女子本来就少,而嫁入高门的宗妇自家的事情尚且忙不完,哪有入宫教导稚龄女子的时间,除了一些寒门妇人通过别的渠道入宫,很少见有成婚后仍可在宫中自由来往的娘子。

    她见过的婚姻也不算少了,但没有一桩比她现在的日子更逍遥自在。

    杨谢氏的长女杨怀如实在是个倒霉透顶的人,爷娘选了一门亲事,是宇文家偏支的郎君,虽说宇文氏恩宠正盛,但并非世族,这本来就够委屈了,还没等嫁人便要为祖父守丧,三年之后虽说成婚的年纪正合适,但亲事便不如阿爷升迁之后的几个妹妹。

    至于其他几位姐姐,嫁的人家虽说不错,有一位甚至嫁到了凉州做李氏的媳妇,但高门府邸,身处其中,总有不如意之处。

    因此她虽然婚事迟迟不能定下来,反倒是最叫人艳羡的。

    圣上听了她这样小女儿的言谈抱怨,只是笑了笑,随手将她的被子移开,道了一句“你也不怕热”。

    他移开的时候见她内里单薄,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但她却亳无知觉,顺势跪伏到了天子的膝上,厚重的青丝也歪到了一侧,“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出宫,别人那样热闹,我却没有人陪。”

    “今日是瑟瑟的好日子,所以朕想你或许也会想出去游玩。”

    她小兽一般伏低,将毛茸茸的脑袋全然放松地枕在他身上,叫圣上也略有无奈,将她的头轻轻托起:“瑟瑟,你是个大姑娘了。”

    他终究是个男子,她私底下这样不知分寸地亲近他倒也没什么,但是要与旁人也是这样,容易叫人生出错觉。

    “我知道,”她颇觉恹恹无趣,坐直起来,委屈地看着他道:“那圣人肯与我出游么?”

    圣上含笑应承了一声好,他本来已经在远志馆外逗留许久,因此预备将花朝节的午后全部消磨在奏折案牍上,然而他看到杨徽音面上的期待,又不忍心叫她失落。

    “朕也许久没有出宫了,”圣上抚着她柔顺的发,“瑟瑟前些时日读书也很刻苦,今日难得放松,你喜欢去哪里,朕陪你出去一日,也见一见长安繁华盛景。”

    她一瞬间便欢喜起来了,跪坐起身,连菱袜也没有穿,欣然跑到妆台前,叫皖月快些,“早知道圣人会应承,我刚才就不拆了。”

    圣上隐晦地瞥过她裙下半露出来的秀美玉足,那本来只有夫君才能窥见的私密之处,然而小孩子火气盛,却总喜欢赤着足在地毯上奔跑。

    “才将自己捂得这样热,又去贪凉,”圣上不好去触碰她的罗袜绣鞋,只是缓步行到她身边跪坐,接过侍女手中玉梳,让她去拿了菱袜给她穿上,轻声责备道:“瑟瑟,你就是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

    每每月事来后腹痛,她总是会向圣上隐瞒,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训斥。

    但杨徽音也算得上是一个不记仇的姑娘,圣上答应陪她出去,那么这一句就是过耳不闻,她只记得他为她梳头的好处,轻轻向后靠去:“圣人很久没有给我绾发了。”

    “今日也不过是替你篦一回,”圣上看着她满头的青丝虽然赏心悦目,但打理起来也难免吃力:“术业有专攻,瑟瑟头发长了,朕哪里做得来这些?”

    何有为悄声退出去,吩咐人拿几身圣上出宫会换的便装来择选,瞧杨娘子梳妆打扮也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必太着急。

    文华殿本来只做天子读书之用,太后即便是宠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只是在饮食冷暖上,她对皇帝还是寄予厚望的,不希望读书之所奢靡过度,扰乱读书人的心。

    一直到圣上御极前,几乎都维持着古朴的老样子,但是直到杨娘子频繁出入这里,那就不一样了。

    最开始只是添了几株牡丹与适合她的桌椅纸笔,然而后来随着她的长成,皇帝在文华殿添置的东西愈发多起来,四季供应的贡品不断,女郎精致繁复的衣裙鞋袜、钗环首饰,所爱的花卉与画册,数量都逐渐庞大起来。

    以至于原本仅供暂歇的侧殿都有些逼仄,地方不够用了。

    圣上宠爱她,有时候她读着读着书睡过去也不忍心惊扰,甚至会将她抱到榻上,轻轻挣脱被她攀扯依恋的腰带,还会给困得不成却又不肯入睡的她讲些诸如《山海经》一类的故事。

    哪怕在她渐渐长大之后,圣人就不许她再叫哥哥,但是今时今日的宠爱,依旧令人咋舌,崔女傅这个人对待学生的态度也是看成绩的,她对在远志馆里就读最久的学生总还是有一点感情,然而对圣人私底下也有许多抱怨。

    圣上将杨徽音似乎有些娇养得过头,若说谨慎仔细,如今的杨娘子虽然出落得更好,也更讨人喜欢,可这上或许还及不上当年随国公府卑微的七娘子。

    其实帝王养女人和养猫狗取乐她都管不着,但是崔女傅总觉得有些不舒心——她觉得与卑弱相比,圣人似乎矫枉过正,溺爱过甚,这姑娘便长不大,纵然读着圣贤书,但终难摆脱幼稚,有一点孩子的傻气懵懂,不如幼时察言观色上的敏锐。

    何有为知道崔女傅盼望把杨徽音留下来,不说做个女傅,便是辅助她们约束学生也是好的,但想来圣人或许不会愿意,便一直没有对圣上张这个口。

    皇帝对杨徽音的宠爱并不亚于太上皇对待朝阳,御案上的戒尺添置在那里,一次也没舍得动用过,在这样的教养下,杨娘子也不适合做崔女傅的助手。

    有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宠爱怜惜她,她无需操心过多的事情,只要观察圣人一个人的颜色也就够了,又怎么能学会如何爱惜自己、谨小慎微?

    不过何有为倒是乐见其成,杨娘子无需讨好任何人,肆意与活泼取代了原本的卑怯,恰似拂去明珠与铜镜上的尘土,或许形态并不曾改变,但却熠熠生光,为原本的底子增添亮色。

    杨徽音换了自己平日出宫回家时的衣装,她本来便是年轻貌美的女郎,但是与圣上同行,妆依照今晨的样式,还是加了帷帽。

    时下的风气汉胡混杂,更不拘小节,也只有皇帝的嫔妃出游会以轻纱遮面,也极简朴,不过宫中暂且没有这样的女子,因此无人教她,连圣上见了都惊讶,“怎么遮了面?”

    “我还没怎么出过门,小娘说了,女儿家在外,要知道遮掩些,省得多惹事。”

    高门第的女儿总是矜持的,虽然不拘与情郎把臂同游、也去会友郊游,但走出深闺还是比小门小户困难许多,杨徽音长久待在皇帝的身边,奢华的享受之外,也有难以出宫的约束。

    每月恩准回家,也不会在路上逗留太久,她实在是太满足于当下,也太乖,并不愿意节外生枝,探寻别的快乐。

    “有朕在身旁,能有什么事情,”圣上本心并不希望路上会有旁的男子窥伺她,觊觎他身畔的女郎,但也不希望她拘谨戴着帷帽到外面不尽兴:“瑟瑟喜欢,便戴着,不喜欢就大可以摘下。”

    但她思索了片刻,搅弄帷帽上的轻薄素纱,还是觉得戴着好:“这样朦朦胧胧,更好看的。”

    圣上出宫也不是一回两回,身侧的侍从侍君已久,对天子兴致忽来的游幸也早有分寸,何有为等人迅速地更换了普通随从护卫的衣物,天子改扮做文士,与杨徽音乘了马出行。

    杨徽音对于马术和球技的疏漏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圣上对她受伤的担心,但是上马控马这样最基础的动作并没有问题,她的马和主人也有默契,只消缓缓纵马,任它行走奔驰,她坐在高处领略春日润泽的凉风。

    李兰琼是个会降伏烈马的女子,她未出嫁前很喜欢这个柔弱又嘴甜的小姑娘,兼之后来又在皇帝的授意下沾了亲故,便送了她一匹自己降伏烈马所生的小马驹,如今被御马厩调||教得十分温顺。

    今日实在是一个出游的好日子,远处烟柳娇媚,水汽蒙蒙地似罩了一层雾,呼吸都比平时更加舒心,圣上倒是不拘,勒转马头问她道:“七娘是要出城,还是只在内城一游?”

    他在外间,是称她齿序的,并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她有一个可以配得上她可爱的小字。

    杨徽音没出宫门之前心情满是呼吸清新空气的期待与快乐,但是从侧角门出去的时候却蓦然升起一丝慌乱与兴奋,还有一点想要收回的胆怯。

    她第一次和圣人一起光明正大地出宫,哪怕出宫这种事情她并不陌生,可是现在便是连说话也因为咚咚跳的心房而不利落。

    圣上本意是为着她生辰高兴,才有此一行,她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这种被赋予选择权的一刻,她却踌躇不知,该去何处了。

    她除了圣人,从未和别的男子多亲近,身旁全是女子内监,但文华殿里的那些亲近都是私下的,理直气壮,现在忽然站在长安繁华的街道上,她却有些庆幸自己是戴了面纱,否则都不敢离他近些。

    ——虽说圣上确实是引人注目,但紧张的却只有遮掩了面容的她,陛下可很是泰然自若。

    好像和在宫里的境遇反过来似的。

    “就在街上,圣……公子说好不好?”午后还不算暖热的天气,她手心却出了汗,支支吾吾道:“我还没在外面吃过东西呢。”

    论说皇帝带女郎出游的经历也十分有限,朝阳公主还是个需要阿爷和哥哥牵着手的小姑娘时,比较喜欢长安城上元夜的繁华热闹,对吃的和兔子灯很感兴趣。

    长大后不再需要皇帝,自己去坊市游乐,那时常跟随着她的宇文冕便与内监一般无二,沉默地随在她身后,拿着她购置的衣裳胭脂。

    圣上思索了片刻:“朕记得似乎附近有纸鸢卖,七娘吃过之后如果还想,可以去放纸鸢消食。”

    她觉得很是在理:“现在时辰还早,圣人与我在外面用完了膳去放纸鸢,回来还可以再吃一点。”

    果然还是孩子的想法,还是以吃喝为主,圣上忍俊不禁,候她下了马,问道:“七娘不买衣裳首饰、不逛书画铺么?”

    杨徽音摇了摇头,“书画还可,衣裳首饰就不要啦。”

    倒不是她多清高,不爱阿堵物,只是首饰铺里多是些女子,想到圣上陪同她进去,她莫名有些幼稚的不喜欢,当然她也可以安慰自己,这里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宫闱呢?

    不过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含糊道:“陛下要带我去,大约也是些有名气的店,万一碰上熟识的人怎么办?”

    她在宫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出来之后才意识到不对,渐渐也升起一点疑惑:圣上平素将她私藏在文华殿,现在大庭广众,便一点不害怕会被外人看出来么?

    圣上不觉莞尔,在宫里的时候天子的一言一行最是瞩目,然而出了宫闱,改换头面,他们就像两滴不起眼的水,融入了节日欢腾里的长安。

    除了混入民众的禁卫,谁又能认得出来天子呢?

    “七娘以为谁都见过我?”圣上步履迟缓下来,淡淡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若是遇见亲眷,瞧你身边有个男子总是不妥。”

    能在这时节出游的大多是年轻爱侣,这些人甚少身居高位,见过他的更是凤毛麟角。

    周围很是嘈杂,她目不暇接,是以皇帝的那一点话外之音并没有听出来,反而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人见过陛……竟是件好事,那便没什么妨碍,遇见不熟的也可称表哥,若有熟识便说您是同窗的兄长。”

    皇帝本意也不过是陪她,于闹市之中闲庭信步,唇边却渐有一点笑意,“哪有我这样年纪的哥哥?”

    “有的,我长姊和哥哥与怀懿就差了好多……”杨徽音在集市上走动,忽然嗅到一阵清香,她提了裙摆跑过去,是一家小小的馄饨摊。

    她在宫里也不是没有吃过,但是家花不如野花,忽然就馋了路边的滋味,仿佛嗅着味道就比宫里面的不一样。

    “老伯,麻烦来一碗和那桌一样的馄饨。”

    宫里和家里没有点菜的规矩,随国公府也轮不到她点菜,都是厨房送过来什么吃什么,圣上自己多数时候也不会挑嘴指定哪一道菜。

    皇帝教过她如何风雅地剥蟹吃含桃,但对于在外面吃东西这种事情,杨徽音只知道得有人付钱才能吃得上,其余的流程与规矩那就得看别人有样学样了。

    小馄饨摊不似气派的酒楼能挂拿手菜的膳牌,花样十分有限,正在揉面剁馅的父子两个看了一眼那蒙纱女郎所指之处,轻快地应和了一声,然而当她身后的男子一行人走过来占了半张馄饨摊,便迟疑了。

    “小娘子,你确定只要一碗荠菜馄饨?”

    那老者用沾了面粉的手指了指站定在她身旁的圣上,好奇道:“你家郎君不吃么?”

    反倒是刚刚呆看那女郎面纱浮动下美貌的年轻人,被她身侧男子隐含锋芒的温和目光所慑,心头一惊,连忙低头别过去,瓮声道:“阿爷,人家两位要吃一碗。”

    他起初倒不觉得那位郎君是这娘子什么人,但直到那郎君近乎赤||裸||裸的威慑目光投来,骇人得紧,他便能确定了。

    ——主要是依据他看人接物的经验,并不觉得这郎君能生得出这梳了女郎髻的小娘子来,这样不容窥伺,那便只可能是未成婚的爱侣。

    杨徽音面上原本因为骑马和小步跑来的绯红,如今却能压倒春日桃花,十分精彩,或许还有一点莫名的羞恼,以至于不想吃了。

    她觉得圣上只是来陪她的,可能不会想吃,只想给她付钱。

    圣上似乎能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几个乔装禁卫都僵住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转过头,装出寻常百姓看风景交谈。

    何有为显然不能这样做,于是他低头拿出柔软的绢帕,去为天子与杨娘子擦拭桌椅。

    没有人会怀疑能春日出游的娘子穿着贵气,会小气或忘记给自己的郎君也点一碗馄饨,圣上若无其事,径直拣了一处坐下,笑着道:“看来到这里来分吃一碗馄饨的男女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