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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天恩

    那日送星子出宫后,辰旦即调取了一切关于星子的资料,尤其是小红楼斗殴之事的前后一切细节,以他多年征战厮杀的经验,看了大贵的验伤报告,自然是疑窦丛生,详加思索,即明白了其中关节。 若真是星子动手,以当时情形,必然伤在背后,正面的三处凌乱刀伤从何而来?何况,星子殿试后携友游玩,那柄小刀又是从何而来?殿试绝对不许携带兵刃,难道他考完试,逛小红楼之前还故意找了柄凶器藏在身上?真相彰显,但他竟然为一青楼女子顶罪,更令辰旦怒不可遏,色令智昏,胆大妄为,哪有一点皇子的样子?本来辰旦打算待正式的金殿传胪、琼林大宴之后再好好训诫,星子今日不识进退,辰旦便趁此与他算账。

    辰旦话已至此,星子顿时明白,是自己为玉娇顶罪之事露出了破绽!如果皇帝要较真,当然也可算是欺君之罪,虽然自己只为救急,当时全然没想到皇帝会亲自过问。星子闭了闭眼,如果再继续辩解,看来胜算不大,但如果承认,若累及玉娇,那岂不是更非所愿?星子咬住嘴唇,一时进退两难,背上已渗出冷汗。

    辰旦看他表情,知道方才的言语已奏效,静候一刻,又道:“你还不知罪么?”

    星子终于俯首下去:“臣知罪!圣上既已明察,臣不求宽宥,但求圣上罪止臣一身。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辰旦咬牙,这也能叫认错么?“别无选择就是不惜编造谎言,牺牲功名,去为一青楼女子顶罪?别无选择就是将青楼女子带回家里,金屋藏娇?”

    星子猛地抬头,冲口而出:“我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先是被恶霸欺负,后又面临灭顶之灾,而不挺身而出,我还算个男人么?当时情况紧迫,我还能怎么做?”

    他一气说完,亦知和皇帝说这些没有用,且是大为失礼的举动,星子吸口气,极力平静下来,还有为玉娇赎身之事,这算是罪过么?不能让步,必得力争。星子尽量说得和缓些:“那日出事后,玉娇姐姐已无法在小红楼容身,加之她身世堪怜,臣故为其赎身,暂住顺昌府。臣亦觉得此举不妥,因此请辞御赐府第,自行择居,恳请圣上恩准!”

    “哼!”辰旦鼻中哼了一声,这下怒火倒是真的被点燃了,他将什么玉娇竟看得比命还重要?为她顶罪还执迷不悟,真是狐媚了心窍。为了那娼妓,竟不愿住朕赐的顺昌府?听星子一口一个玉娇姐姐,辰旦的怒意渐渐凝结于眉心,面容幽黑如雷雨前的沉沉天色,森然道:“自行择居?朕赐你的府第你还不满意么?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朕?”不待星子开口,辰旦断然下令,“朕令你三日之内,将此女逐出顺昌府,朕便不追究你欺君之罪!”

    “为什么?”星子不假思索地反问。

    “放肆!这是朕的圣旨,你还要问为什么?你活得腻了么?”辰旦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臣不敢。”星子口中虽这样说,但任谁也听不出他的惧意,“臣仰慕玉娇姐姐,既已为她赎身,便有百年之想,何况,玉娇姐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臣更不能弃之不顾,再让她为肖小所乘。”星子豁出去了,你不是说我欺君么?我索性直截了当说实话,你又如何?

    “朕不许!”辰旦一字一字地道,斩钉截铁,全无回旋余地。

    “陛下……不许?”星子眉毛一扬,微侧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辰旦,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好笑的事,“可是,这是臣的婚姻之事……”星子嘴角含笑,“臣听说过,只有皇家宗室才是圣上赐婚的。”这皇帝管得太宽了吧?多少国家大事不管,贪官恶霸不管,对我小小星子的家长里短如此关心?有此昏君,实乃国之大不幸!

    “你是说朕不能管?你要抗旨?”辰旦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欺君的事情还没了,又加上抗旨一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辰旦步步进逼,星子反存了破罐破摔的念头,左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星子只微微俯首:“臣不敢,请陛下明鉴。”

    虽在震怒之中,辰旦仍不能不承认,自己欣赏星子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看惯了朝臣的阿谀奉承,听惯了草民的山呼万岁,芸芸众生只像一些了无生机的木偶,虽然顺从,但也无趣。难得有一人,如此冷静自持地与自己对答。欣赏归欣赏,忤逆至此,岂能等闲视之?

    辰旦微一侧头,皇冠上的珠玉叮当轻响,对英公公道:“传杖。”却瞥见跪着的星子蓝色瞳孔倏然一紧,旋即恢复常态,辰旦忽记起,明日便是金殿传胪,之后跨马游街,后日又有文庙祭拜、琼林大宴,距他上次受杖不过三四日,若再行杖责,他怕是无论如何起不来了。英公公方应了声是,辰旦却改口道:“罢了,叫一个人来就是,带上鞭子。”英公公领命去了。星子跪着一动不动。

    少时,一名身材高大的黄门进来,于星子身旁三尺外跪下行礼,手中持着一条黑色的皮鞭,那条皮鞭象一条黑蛇盘踞在他手腕上,细细的鞭梢如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泛着邪恶的光。星子知道,很快就会尝到被这条蛇咬的滋味,不由抿紧了嘴唇,上次是廷杖,这次是鞭子,原来御书房便是刑堂,不知皇宫里还有多少刑具,是不是一样样自己都要尝遍?

    辰旦复看了星子一眼,“现在遵旨还来得及。朕爱你才学,拟委以重任,明日便是金殿大典,你可要考虑清楚,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考验朕的耐心。”

    星子垂首沉默片刻,道:“臣实难从命,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辰旦不再与他多话,盘算一下,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平静无波地下令:“三十鞭。”

    星子微一抬头,这个数字比预料得要少,似乎皇帝仍留了余地,但又怎么样呢?我怎么能背弃玉娇姐姐?那我还是人吗?

    辰旦以目示意,英公公上前,为星子除去了宝石蓝的外袍,又褪去素白色的中衣,中衣已被汗水浸湿,星子仍是先将麒麟玉锁的护身符取下放在衣袋中,赤裸了上身。因上次受杖是在臀腿,后背仍完整无瑕,少年健美结实的肌肤一览无遗,几缕日光透进殿来,在他身上铺散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辰旦清楚地看见他胸前的红色星形胎记,十六年过去了,那胎记已大了好几倍不止,那颜色仍是殷红如血,未消退半分。一些已淡漠的记忆复又清晰,辰旦心头拂过一丝不快。

    这鞭子是鞭背的,不需刑凳。虽然双腿的疼痛已让星子不堪重负,跪在坚硬如铁的地砖上尤其难忍,他仍直直地昂首挺身。行刑的太监站在星子身后,静默了片刻,似在思考该如何下手,然后猛地一挥,鞭子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半圆的弧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接着一声脆响在星子背上炸开,在那光滑无暇的肌肤上留下一条鲜红的细痕,很快渗出密密的血珠。星子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紧握成拳。与刑杖的闷响不同,鞭子落下的声音十分悦耳,甚至象是某种乐器的奏鸣,但那犀利的疼痛却毫无美感,直如一只锥子刺入心脏,星子不可遏制地抽搐了一下。

    深深吸口气,星子缓缓放松紧绷的神经,忽然又是一鞭下来。这一次没有人数数,星子却再次被这缓慢的拷打折磨得快发疯,他倒不是怕自己挨不过,只是怕自己饱受折磨的双腿会不听指挥地瘫倒。星子决定提前放弃,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身前,承担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这个姿势……星子只想唾自己一口,象狗……不过跪着与趴着又有多少区别?皇帝要的不是奴隶便是狗,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象一个人样堂堂正正地站着。

    鞭子起落了十下,在星子背上留下横着的十道平行的整齐伤痕,无数细细密密的血点,如红色的细笔画出的一根根琴弦。星子除了本能的抽搐,不吭一声。接下来的一鞭,行刑的太监往后退了一步,右手高高扬起,斜着向下一拉,贯穿了所有伤痕。

    这一下象是整个人被尖刀活活劈成两半,星子眼前一黑,身不由己便往前倒,忙将左手手腕往口中一送,这一咬用力甚猛,唇齿之间的腥咸让他顿时清醒,星子随即恢复平静。辰旦想起那日上药时他忍痛将自己咬得满口鲜血,脸色愈发阴沉,在朕面前呻吟呼叫便是示弱,便是奇耻大辱么?

    第二个十鞭都是从右上向左下倾斜,贯穿整个背部,最后十鞭则换了角度,由左向右。十鞭,在星子背上织成一张完美的血网。背、臀、腿,新伤旧伤齐齐肆虐,像是整个人被扔在了荒野里的荆棘丛中,又像是被一点一点地凌迟。

    三十鞭打完,辰旦又问:“你还是不愿遵旨么?”星子从来吃软不吃硬,虽然痛得撕心裂肺,听皇帝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口气,仍是挣扎着重又跪直,坚定地摇了摇头。辰旦默视着他,星子一言不发,良久,辰旦确定他不会改变,嘴唇轻轻一动:“那好,再来三十鞭。”

    星子顿时如成了化石,周身只是彻骨的冷,冷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星子悲哀地想,原来自己也是会害怕的,原来大哥说的是真的,没有谁能比谁勇敢,在肆无忌惮的暴力面前。“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那样的豪迈终究是纸上谈兵。那寒冷扩散到四肢百骸,星子忽有些泄气了,自己何必再与皇帝周旋?这样的争斗怎么可能有胜算?用身体去抵挡鞭子、刑杖与刀斧,自讨苦吃,本身就太可笑。不如挂冠离去,去找箫尺大哥,和他一起,真刀真枪与皇帝较量。

    行刑的黄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圣谕,对星子背后的血网视若不见。后面的三十鞭力道不减,仍是先横着十鞭,再左右各十鞭。一鞭鞭几乎都叠在旧伤上,破裂的伤口翻卷开来,痛楚更增了十倍,仿佛沸腾的滚油从背上淋漓而下……与杖伤不同,鞭打的伤止于表皮,星子纵有一身功夫,也不能减少半点痛楚。双腿承不了力,星子双手死死地撑着地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到了最后,星子的脑袋已有些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呻吟出声,不知道无穷无尽的鞭打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道是否谢了恩,也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地狱般漫长无止境的鞭打终于结束了,星子沉入一片深海般的黑暗。

    星子再次恢复意识,是另一次突如其来的撕裂痛楚。星子茫然睁开眼,映入眼中一片金光灿烂,金黄的帷幔,金黄的锦缎……星子本能地欲挣扎起来,眼前却出现了英公公那熟悉的笑脸,连话语腔调也是同样地熟悉:“公子别动,正在上药呢!”

    上药?才感觉那疼痛是有人在撕扯里裤,那里裤经过昨天和今天的折腾,早就紧紧地贴住了肌肤,褪不下来,用力一扯便像是被活活揭了层皮,星子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察觉身后的手停下来,“这是哪里?”星子缓过一口气问。

    “这是御书房的偏殿。”英公公笑答道。

    御书房?那就还是怀德堂中了?星子无暇深思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微一扭头,却见辰旦正挑了门帘,大步进来,这情景与上次太相似……挨打,上药,恐吓,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吗?值得一再上演?虽是剧痛难当,星子仍无声地笑了笑……忽想起又是赤身裸体,星子不由羞愤难当,再度握紧了拳头,好在这次并没有用绳索将他手脚捆住。上次自己还有力气跳起来,这回连动都动不了,不知下回……还会有下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