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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学堂

    星子跟在夫子后面进了学堂,一屋子的孩子见是他,都嗤嗤地笑起来,星子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蛮子”“怪物”,他虽不大明白,也知道是很不好的意思,多半是嘲笑自己的相貌,心头更是愤愤难言。

    涂老夫子拿起红木戒尺,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夫子让他们继续临帖,却把星子叫到面前,板着脸道:“既然你到我这里来读书,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你听到了么?”星子不做声。夫子提高声音:“我问你话,你听到了么?”

    星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了声:“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是聋子。”

    夫子气得长长的花白胡须乱颤:“没教养的东西!你是和谁说话?”“啪!”戒尺在案角一敲,“把手伸出来!”

    星子一凛,这老家伙又要打人了?自然不肯干挨,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跑吧!星子一转身就往外跑。这倒出乎夫子的意外,从来他叫谁把手伸出来,谁敢不乖乖地伸出手被他教训?老夫子腿脚不便,转眼星子已跑出学堂门去,这还了得?夫子朝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努嘴:“去把他给我追回来!”那两个孩子一个叫生财,一个叫有福,兴高采烈地领命去了。

    星子人小腿短,没跑几步就被他们拦住,反剪着双手往回拖,星子一路挣扎喊叫,袖子被扯破了,头发被扯乱了,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生财和有福将星子押到涂老夫子面前,师生二人怒目对视。“你还敢跑?反了你了!跪下!把手伸出来!”夫子压抑着怒气。星子昂一昂头,将手背在背后,却被夫子一把捉住,扳直他右手手指,平摊书桌上。星子被他拽得生疼,心里已骂了几千几万遍“去死!”“老不死的!”

    “你父母将你托付给我,为师需尽到职责。你如此顽劣不化,若不严加管教,便是为师的失职。你知错了吗?”夫子用戒尺点点他的额头,严肃地道。

    星子斜睨着红亮光滑的戒尺,暗道,跑又跑不掉,他如果不打我,那还是认错吧!“如果我认错,你是不是就不拿这东西打我了?”

    涂老夫子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打你是为你好!你既然认错,更该甘心受罚。”

    这都什么道理?打我还是为我好?那我能不能打你,也是为你好?星子不满地哼了声:“认了错要打,不认错更要打,那我干嘛要认错呢?反正都要挨打,那你打好了!”

    “你!”老夫子终于忍无可忍,“啪!”地重重一板落下,击在星子白玉似的右手手心。

    “啊!”星子痛得一声惨叫,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本能地将手往回一抽,他这一下用力甚猛,差点将夫子拉个趔趄,手指却被死死地钳制住,挣扎不开。星子低头一看,手心已迅速隆起一条一寸来宽的血痕,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传遍整只手掌。

    “你知错了吗?”夫子板着脸又问。

    星子很怕他再打,但一想到即使认错更要挨打,便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头见屋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幸灾乐祸地望着自己,似在欣赏一场好戏,星子愈发无地自容,恨不得这些人即刻从眼前消失。星子心一横,冲夫子跺脚吼道:“认错?我干嘛要认错?我要知道是你教,才不会来念书。我娘从来不打我,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打我?她又没有让你打我!你除了打人,还会什么?你是教书还是教打人啊?”

    涂老夫子气得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顽劣的小孩子见过,但象这般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倒还是头一遭。他虽只是个落第的秀才,在这皆为白丁的穷乡僻壤,却是个大人物了,就连成人也奉若神明,何况蒙童小孩?不打不成器,非要收服了他不可。夫子当下不再说话,噼里啪啦地连打了十下,左右手各五下。星子不住地扭动挣扎,却不肯大声哭喊,打完两人都出了一头大汗。

    “你知错了吗?”涂老夫子放开星子,就不信这个邪了,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戒尺硬?

    “知错了……”星子抽泣着道,胡乱抹了抹眼泪,两只小手已肿的如馒头般,轻轻碰一下也有如针扎,今天这亏吃大了。

    涂老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更不说你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嗯,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错在……”星子的蓝眼睛肿得通红,“错在不该来上学……”

    “……”这回答噎得涂老夫子一时说不出话,又想,若是学生第一天上学就被打跑了,传出去对自己的斯文清誉也是不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今日先让他得个教训,日后再慢慢打磨,遂宽宏大量地道,“你既然认错,今日念你初犯,就不再罚了。”

    星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下面的学生有的却大失所望,低声道:“先生对这小子也太仁慈了。”生财年纪较长,为人向来机敏,颇得涂老夫子欢心,见状忙大声对星子道:“你还不快谢过先生?”刚才逃跑就是被他捉住,星子本怀恨在心,听他呵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不做声。天天挨这老家伙打,打得我痛得要死,还要谢他?岂有此理!等我日后打得过你,我也要把你打倒在地,还让你谢我!

    星子却不知,学堂通例,每有学生被罚,打得再惨再痛,受罚后都要规规矩矩谢过先生教训。涂老夫子见他仍是一副抗拒的模样,知道一时也急不来,不再强求,拿出一本发黄的薄薄书册来,让星子翻开,正色道:“初入学最重要的是启蒙,如万丈大楼的根基。今日先教你读三字经,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涂老夫子念道,这三字经不知已念了几千几百次,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自己幼时初认字念的是这个,他教的每一个孩子,入门也是念的这个。

    “人之初,性本善。”星子慢吞吞地跟他读,稚气的童声里带了哭腔,但吐字发音十分清晰。

    “性相近,习相远。”夫子念。

    “性相近,习相远。”星子学舌。

    “苟不教,性乃迁。”夫子摇头晃脑,渐入佳境。

    “……”

    未听见跟读声,涂老夫子一看,星子正望着窗外发呆,似若有所思,窗外的梧桐树上有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咳”夫子清一清嗓子,提醒他注意。星子收回视线,却问:“先生,人之初,性本善,是什么意思?”

    听他主动叫一声先生,夫子颇为自得,这便是学问了,有学问的人谁不敬佩?哪怕顽石也会点头。“人之初,性本善是说,”夫子拖长声音,“每个人在刚出生时,本性都是善良的。”

    “哦。”星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性相近,习相远,人生下来时,性情相近。但是随着个人日后的造化,每个人的习性就会产生差异。苟不教,性乃迁。如果不加以教化,人的习性就会发生改变,就很可能弃善从恶。你现在小,先生教你,就是为了你长大后不走上邪路,是为了你好”夫子师道尊严,谆谆善诱。

    星子忽打断涂老夫子:“为什么说每个人生下来,本性都是善良的呢?”

    夫子摸一摸花白的胡须,道:“婴儿天真无邪,赤诚坦荡,当然是善的,这是人的本性。”

    星子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婴儿就是善的呢?”

    夫子听他直呼“你”,心头不悦:“婴儿弱小无辜,与人无害,难道还是恶的不成?”

    “那只是说婴儿还小,没有办法害人,但不能说它本性就是善的啊!”星子不以为然,打破砂锅问到底,“再说,婴儿能分得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么?”

    “这……正是因为婴儿分不清善恶,才会被外界影响,故需要父母老师的教诲。”夫子言辞渐显严厉。

    “你刚才才说婴儿本性就是善的,现在又说婴儿分不清善恶,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哦?”星子似乎抓住了把柄,故意要与夫子为难。

    “啪!”夫子拍了书案一下,“这是圣人说的,几千年来连历代皇帝都要遵循,还错了不成?”

    星子撇一撇嘴:“我就是问一下为什么说‘人之初,性本善’。既然人生下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它是善是恶,凭什么就断定都是善的?难道问问都不行?”

    “圣人之言,岂容你胡言乱语,放肆!”夫子喝道,“把手伸出来!”

    星子一看,居然又要打人,说话不算话,今天还有完没完?难道我只能乖乖地挨打不成?星子委屈万状:“你不要打我,我不说了行不行?我听人说你有学问,讲道理,原来也不过就是会打人,你打得过我,我自然只好听你的。”暗想,他说的什么圣人,多半也就是会打人,说不过别人,干脆就恶狠狠地打别人一顿,不许人家讲话,那他自然永远都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