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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 代价

    辰旦上下打量了星子一阵,似有话说,终未出口,重回首案前批阅奏折。 一上午相安无事。辰旦仍是留星子在宫中共进午膳。膳后,辰旦小憩,星子便去崇文馆候着德王。

    辰旦派的人请来德王。德王一袭紫袍,仪态威严地跨进崇文馆。星子行礼如仪,口称皇叔祖,德王嗯了一声,未再反对,却劈头盖脑便是声色俱厉的一通训斥。原来星子昨日胡闹行径,也已传到德王耳中,德王执掌宗庙礼法,自然要明正仪规。星子对他没什么可多说的,唯默不作声低头听训而已。待他稍停,星子便诺诺认错不已。德王见星子乖巧听话,当他不过年少轻狂,看在辰旦的份上,这回并没有戒尺上身。

    德王训完,这才开讲。第一讲是皇室规章,星子听他强调那些繁琐不近人情的仪式规矩,暗中思忖,原以为皇家高高在上,便可无拘无束,哪知还有这么多规矩管着,一举一动象木偶一般,看来身在高位,同样不得自由。

    星子聪颖过人,德王讲过一遍,星子便能倒背如流。德王引经据典的那些先皇典籍,星子养伤期间已在府中逐一读过,烂熟于胸,虽不喜其中的权谋诈术,但应付德王已是绰绰有余。如今他再不象幼时学堂中不识进退,德王说什么,星子就应什么,哪怕觉得道理实在不通,不过在心中默默驳斥,却不再出口辩论。

    总算有惊无险过了一下午,德王授课后,星子恭送他离开。辰旦又派了人来请星子到怀德堂中用膳。席间辰旦复谈起亲征之事,各处军马正在集结,待大军齐集,万事俱备,便可挥师西征了。

    征服色目之后,十余年来西北边境再无大战,辰旦回想当年的金戈铁马丰功伟业,不由生出几多感慨:“说起来,朕上回征战西域,还是十六年前,你出生那会……”说到此处,辰旦眼前忽闪过那正午时分天昏地暗的日食,那颗划破穹庐如火胜血的流星,但觉胸闷头痛,仰头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

    星子忙起身趋前,急急问道:“父皇怎么了?身体欠安么?要不要请太医来?”

    辰旦端起茶盏,掩饰着啜了口茶水:“无事,朕只是有点累了。”望了眼星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十六年了……朕老了,好在,你也长大了……”

    辰旦的语气苍凉,似秋风吹过夕阳西下的旷野,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疲惫倦怠,连眼神也不复往日的犀利清明。星子忽然一阵心慌,他看惯了辰旦的阴戾暴虐,不可一世,却不知道,睥睨天下的帝王竟有这般软弱伤感的时候,听辰旦说“朕老了,好在,你也长大了……”皇帝日日接受臣民朝贺,山呼万岁万万岁……万岁么?其实他和普通凡人一样,终究逃不开生老病死百年轮回。眼下父皇正当壮年,等到他真正老去的的时候……

    星子鼻头发酸,不敢去面对辰旦话语中深沉的冀望,不敢去想那史书中皇帝难得善终的累累先例……只木然跪下道:“父皇国事操劳,万望保重龙体!”

    “呵呵,”辰旦淡然地笑了笑,忽似想起什么,“难为你这份孝心。前日你为朕推拿按摩,朕甚觉受用。”

    星子闻言转忧为喜,忙道:“如此儿臣荣幸之极,儿臣愿每日为父皇按摩,以解疲乏。”

    膳后撤去残席,星子仍是请辰旦进了偏殿,于软榻上躺下。星子便如前日那般跪下为辰旦宽衣脱靴。他前日已跪了整整一夜,今晨又被辰旦罚跪思过,后又在崇文馆再跪坐了一下午,此刻复跪在坚硬如铁的金砖上,便如跪在尖锐的刀锋上一般,微一挪动便痛彻心扉。不多时,星子背上已沁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面上神情却平静得不见一丝痕迹,只是专注仔细地为辰旦按摩。

    按摩毕,辰旦却不回寝宫安置,只让星子将他扶到一旁靠里的宽大龙床上就寝。少时,辰旦露出满足的微笑,微阖上眼,渐渐沉入梦乡。星子见父皇未让自己告退,亦不敢擅自离开,只得跪在床前侍候。

    这一回,辰旦将近五更方醒,醒来果然星子仍规规矩矩跪在面前,几上残灯如豆。星子见辰旦醒了,便上前扶辰旦起身,复奉上热茶。辰旦问过时辰,却若无其事地道:“朕即要沐浴更衣上朝,你也不用回府了,就这宫里洗漱用膳,等朕回来。”

    辰旦言下之意竟是不要星子休息,今日继续当班。星子微怔,隐隐猜到皇帝的用意,虽然通宵未曾合眼,双腿更僵硬得无法动弹,却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没有半点不豫之色。

    辰旦由太监侍候着沐浴更衣,用膳后上朝去了。英公公吩咐内侍临时安排一间宫室,准备了一大桶热汤让星子沐浴。星子不欲被人侍候,屏退众人,关上房门,褪下衣物,见双膝并小腿尽是紫黑色的斑斑淤血,手指轻轻一碰,便痛得倒吸了口凉气。星子苦笑不已,父皇不打不骂,但不意味着不会让自己付出代价,既说了心甘情愿,便理当请君入瓮。

    星子将身体慢慢浸入热水中,刚揉了下膝盖,却痛得差点发出一声惨叫,星子将心一横,拿了条毛巾塞在口中,狠命用力搓揉那青紫瘀伤。但没有药酒,星子一身大汗淋漓,效果却究竟有限。

    沐浴之后,星子另换了一套干净的侍卫衣服,简单用了两口点心,辰旦便已下朝回来了。一切如昨日一样,星子午前于御书房内小心侍候,没有一丝懈怠,也没有一丝倦色。下午去崇文馆。晚膳后,不待辰旦吩咐,星子即主动请父皇进了偏殿,为他按摩。

    星子低头看着光洁坚硬的地砖,仿佛地上是刑部大堂抬出的那副明晃晃的钉板……星子一咬牙,狠狠地跪了下去,脸上仍带着怡然的微笑,一面为辰旦宽衣,一面柔声道:“父皇每日伏案,颈椎最易酸痛,请父皇俯卧,儿臣先为父皇按摩颈椎。”

    辰旦嗯了一声,也不得不暗感他体贴,翻身俯卧。星子按、摩、推、拿、揉、捏、掐、点、叩,压、拍……诸般手法一一用上,从颈至肩,而后脊背、四肢,为辰旦舒筋活血,缓解疲劳。

    星子忙了一个时辰左右方才完毕,这回辰旦却不睡觉,让星子搬了只明黄锦缎绣如意云纹的大靠枕支在脑后,斜倚在软榻上翻看兵书战例。那案上的鎏金烛台相距过远,灯光幽暗。辰旦令道:“将那烛台移近些。”星子起身将几案移至榻前,光线仍是蒙昧不明,便另点了两支高烛,榻前却无处安放。星子跪下,索性双手各擎了一支烛火,举至辰旦书册前。辰旦满意地笑了笑:“如此甚好。”

    星子便平举着那蜡烛,不敢移动分毫。片刻后,便有滚烫的烛泪落下,滴在星子的手背上,星子动也不动,仿佛自己的手臂,已变成那鎏金的黄铜烛台……那烛泪渐渐凝结,却又有新的烛泪不断地滚滚而下。星子深深吸气,那蜡烛的光焰却恒定如初。辰旦只顾翻阅书册,时做沉思状,对面前的人肉烛台视若不见。

    直到星子手中的蜡烛已燃了多半,辰旦才合上书册,仍是不回寝宫,让星子服侍着就在偏殿中安置。星子垂下幔帐,依然于床前跪候。待辰旦睡熟,这才低头查看双手。剥去累累烛泪后,手背和手指上已是一串串大大小小的血泡连着血泡,有的地方肌肤已破了皮,露出鲜红的血肉。

    朦胧迷离的灯光映着帐内辰旦平静安详的睡颜,星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来,除了疾风暴雨似的毒打酷刑,还有这样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与折磨,一点一点的痛楚渐渐深入骨髓,滴水穿石般磨尽意志……可是,父皇,我既说过服侍你我甘之如饴,若有生之年你都能这样平安入眠,莫说让我长跪不寐,就算你将我万刀凌迟,我仍然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