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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二 恩典

    辰旦见星子举止艰难,疑他有诈。 武举那日,朕暴怒之下,曾不遗余力鞭打了他一两百鞭,他也未吭一声,未躲一下,不曾如此不堪。今日虽说伤势沉重,但朕已留了力道,才不过二三十鞭,就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来!以为亲做一根鞭子朕便不会真打了,玩这种投机取巧的心眼来请罪认错?在星子看不见的背后,辰旦微眯了双眼,射出鹰隼般的凌厉光芒,一时鞭如雨下,再不留情。

    星子两只手死死地撑着砖面,仍无法稳住身形,如怒海的惊涛骇浪中颠簸起伏的一叶扁舟,拼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点支持,却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被一个连一个的滔天浪头撞得粉身碎骨……星子胸中烦腻难当,腹痛如绞,腥咸的液体不断涌到口中,只得生生咽了下去。辰旦一口气又打了二三十鞭,方缓一缓,星子忽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鲜血,昏倒在地。

    望见眼前漫开的鲜血,辰旦怔住,忽醒过神,那日朕一脚一脚狠狠踹在他身上,他并未运功护体,最后也是吐血昏了过去……看来这几日中,他未治外伤,也未理会内伤。辰旦忙抛下那根已沾满了血迹的长鞭,上前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星子,吩咐英公公:“速请太医来!”

    辰旦横抱着星子往寝宫内殿去,怀里的身体好轻,原来这孩子竟如此单薄……“丹儿!”辰旦轻声呼唤着,伸手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星子似感觉到什么,长而卷曲的睫毛扑闪着,在辰旦怀中扑腾了两下,缓缓睁开蓝眸,眼神迷离:“父皇……”

    辰旦的目光已不再狠厉:“丹儿,朕派人去请太医了。”

    星子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道:“儿臣……不妨事,求父皇不要……请太医。”

    “嗯?”辰旦一挑眉毛,疑惑地看着他。

    “儿臣……是受了内伤,儿臣……自己运功……疗伤即可,无须……无须劳动太医,一会儿便好。”星子每说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忽发觉自己竟是被辰旦拦腰横抱,面现惊讶,“请父皇放……放儿臣下来。”

    辰旦想想也是,太医对内伤怕也没什么上好办法。便令太医若是来了,先在外面守着,又让人速取大内治伤补气的丹参丸。进了内殿,方放星子下来,喂他服了丹药。星子跪下欲要谢恩,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星子忙以手掩口,却染得掌心一片鲜红。辰旦扶住他,神色焦虑。星子半靠在他胸前,回想着方才被父皇抱在怀中的情形,恍然如梦。

    辰旦柔声道:“你先疗伤吧!朕在这里陪你。”

    “是,”星子应道,挣扎着磕了个头,“儿臣僭越了,谢父皇恩典。”这才爬上铺好的明黄绣龙纹软垫,靠墙盘膝而坐,闭目运功。星子怕太医诊出自己实则中毒未解,因此坚持自行疗伤。闭上双眼,却压不下腹中愈来愈剧烈的疼痛,加之内伤本就不轻,星子整个人便如丢进了沸水之中,额上汗水滚滚而下,原本苍白如纸的面颊染上了异常的红晕,青灰的薄唇仍是不见血色。

    辰旦戎马半生,刀剑骑射,无一不精,但并未修习过内功,此时见星子神色痛苦难耐,想是伤得甚重,便颇为后悔方才误解了他。辰旦怕打扰了星子,屏退一众内侍,独在丈余远处坐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星子笼罩在灯光的阴影中,头顶因散热而凝成淡淡的白雾,薄雾缭绕中的面容遥远而朦胧。辰旦回想起万国盛典星子救驾重伤后,自己也曾这样静静地守着他度过许多漫漫长夜,此时仍挥之不去那深深的心疼与担忧……辰旦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真是前世今生都欠了他,就算他无法无天十恶不赦,朕终究拿他无可奈何……

    偌大的寝宫幽深静谧,宛如千丈深潭,唯有更漏声一点一滴伴着时间流逝。过了近两个时辰,星子方缓缓地睁开眼睛。好在辰旦赐的丹药效果甚为明显,星子的内伤大有缓解,足以克制毒发,腹中的痛楚终于消散。

    辰旦忙命太医进殿处理外伤。“父皇!”星子却跪下了,叩首道:“父皇方才试过了儿臣亲做的金鞭,不知是否合用?父皇愿意收下么?”

    辰旦哼了一声:“你那鞭子做得不错,可你的心思,便只用在这上面么?朕不缺鞭子,朕也不想动辄打人,更不想打你,你不明白么?”

    星子黯然低头:“儿臣明白。”

    “明白?”辰旦忍不住火气又上来了,“明白为何一再明知故犯?成心与朕作对么?”

    星子本想说“儿臣别无选择”,但终究是自己有错在先,何况好不容易才求得父皇心软,再惹他不痛快不是自寻死路么?星子只得叩首哀告道:“儿臣知道,这回行为鲁莽,错得离谱,父皇还肯……还肯再恕儿臣一遭么?”

    辰旦本已打算饶过星子,听他这样问,眼神复又冷了下来:“你又何必问朕恕不恕你?你不是万事都早有主意,要做什么只凭你一念而断,朕能奈你何?”

    辰旦语气失望而伤感,如飞舞冬夜里的点点雪花,浸入心头丝丝冰凉。星子益发懊悔,不住磕头道:“儿臣该死,父皇若不能宽恕,便请重罚儿臣,儿臣死而无怨。”辰旦阴沉着脸不说话。星子又道,“父皇若不愿理会儿臣,儿臣不敢打扰,便即告退。”挣扎着起身要往殿外走。

    “回来!谁许你走了?”辰旦见星子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又要倒下,不由自主离座站起,开口喝住了他。星子所谓告退,无非是退到殿外,继续跪在冰天雪地之中。“你不是对兵法一窍不通么?这苦肉计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星子闻辰旦出声喝止,面上闪过一抹喜色,转瞬即逝,回过身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摸样,上前两步跪倒,迟疑的语气透着胆怯:“儿臣不敢使什么计谋,只是儿臣害怕……”

    “害怕?怕什么?”辰旦不免有点惊奇,你不是胆大包天么?世上还有你怕的?

    “儿臣怕……怕父皇从此不理儿臣,不要儿臣了……”星子见辰旦只是睁大了眼睛,并未发怒,索性忍痛向前膝行了几步,抱住辰旦的双腿,将脑袋靠在他腿边,近乎撒娇地道:“父皇,儿臣犯了错,父皇怎样处罚,儿臣都是罪有应得。只求父皇……父皇打了骂了,不要不理儿臣,儿臣害怕……父皇也说过,父皇是儿臣在世上唯一的至亲,父皇最疼儿臣,也是舍不得的吧……”

    “你……”辰旦提起脚,欲将星子踹到一边去,却被星子紧紧地抱住了。

    “父皇,父皇……”星子抬头,蓝色眸中竟有晶莹的泪花闪烁,如破碎钻石的点点萤光,神情无辜象是茫然失措无依无助的婴儿:“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儿臣……儿臣离散了父皇十六年,儿臣求父皇怜悯……”

    辰旦被星子抱住动弹不得,心底暗骂一声,小子做出这副无赖样子还真是难缠。朕曾屡次以他的亡母相挟,他学得倒快,这就来向朕装可怜了?可心下终究不忍,摸摸星子倚在膝边的小脑袋,被冰雪鲜血汗水浸透的额头湿漉漉的。辰旦叹息道:“你还有脸来怪朕?朕一心栽培扶植,一心委以重任,你自己不惜代价,死活不愿,现在反来怪朕不理你?”

    星子用力咬着下唇,他方才挨打时忍痛已将嘴唇咬破,此时便又有殷红血珠渗出。半晌,星子期期艾艾地道:“是儿臣不识抬举,不堪大用,让父皇失望了。可儿臣还想在父皇身边服侍,承欢膝下,求父皇开恩。”

    “开恩?”辰旦不解地问,“朕将要亲征西域,你不愿做先锋,还想如何?”

    星子眸中尽是求肯之色:“儿臣愿鞍前马后追随父皇,日夜效命保卫父皇安全,至死而已。”

    辰旦懂了,他只愿服侍朕,做孝子,却不愿效命朕,做忠臣。忠孝家国,他只愿取其一。辰旦呆立当地,心头渐渐冷却,便如立在殿外冬夜的茫茫大雪中一般。他的言行已表达得如此明确无误,他是朕的儿子,却不肯为朕杀伐征战、建功立业,朕这江山,怎能放心交付于他?

    辰旦沉默不语,似变成了一尊石像。星子一身重伤,跪候良久,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轻晃他的双腿,低声唤道:“父皇?”

    辰旦颓然坐下,深深地凝视着星子,缓缓开口道:“也罢!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这次便作为朕的贴身侍卫随朕出征。你做的鞭子朕先收下,且带着做个警醒。你的孝心朕知晓,但你也须清楚,朕需要的是什么?朕希望下一次,你献给朕的,是敌酋的头颅而不是自惩的刑鞭!”

    头颅?星子一想到血淋淋的人头,没来由的便是种种恶心不安。就算没有箫尺大哥之事,杀戮流血亦非我所擅长,恐怕也注定要让父皇失望吧!但终于等到父皇原谅,如此来之不易,星子几乎要喜极而泣,哽咽着磕头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平身吧!”辰旦语气无奈,望着膝前令人头痛的儿子,自嘲地想,比起当初的桀骜不驯无君无父,如今肯收敛锋芒当个孝子总算多少有了改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何况足足十六年不在身边?或许朕操之过急,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辰旦欲要命太医进来治伤,却发现星子又已倒在了地上。仍是俯身将他横抱,星子迷迷糊糊中但觉这怀抱熟悉而又温暖……想要睁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让我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也好……星子又痛又累,口中呢喃了两句,便已睡去。辰旦见他仍是赤着上身,一身鲜血伤痕目不忍睹,睡颜却平静安稳如在襁褓之中,嘴角竟有一丝满足而舒心的微笑。辰旦说不清此时心中感慨,倘若十六年前就这样将他抱在怀中,此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辰旦环顾寝宫,最终大步走向沉香木镂空刻花的宽大龙床。将星子轻轻放在龙床上,高声吩咐太医进殿为星子治疗外伤。星子伤势本就不轻,延误了两日,今夜再伤上加伤,饶是太医见多识广,也不禁暗中咋舌。

    星子本在昏睡中,太医折腾了一阵,梦中呻吟了两声。辰旦怕他醒来忍得辛苦,便令人拿了枚镇定的药丸喂他服下,不久星子便安静下来。两名太医与两名助手忙活到天色大亮方为外伤上好了药,又留了内服汤药的方子。

    太医还在忙碌,英公公已来请辰旦上朝。辰旦一惊,这就过了一夜了么?忽觉又困又累,打不起一丝精神,摆摆手道:“你去传谕,朕今日身体不适,罢朝一日,百官奏折,令人先送到怀德堂待阅。”守着太医上完了药,星子仍趴在龙床上一动不动,辰旦不忍心吵醒他,亲手为他盖上明黄色绣金龙的锦被。

    辰旦草草用过早膳,竟日操劳,一夜不眠,此刻只想躺下歇一歇。于是将星子往龙床里面挪了挪,由内侍服侍着脱了沾了血水的外袍与鞋袜,懒得沐浴洗漱,令另铺开一床被褥,便侧身在龙床靠外躺下,放下幔帐隔断帐外蒙昧的日光,闭目安歇。

    星子被他搬动,扯着伤口,这回倒真是醒了。睁眼忽见被褥上绣着碧海蛟龙的图案,意识仍是混沌,我这是在哪里?耳听得沉沉的呼吸之声,星子微一侧头,竟发现是辰旦躺在自己身侧,伸手可及。星子吓了一大跳,难道……难道我是在父皇的龙床上?我满身血污就被他抱上了龙床?星子顿时手足僵硬,不敢动弹。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父皇竟让我睡在他身边,他竟对我如此深信不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