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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八 子扬

    尼娜穿戴梳洗停当,今日打扮,更为富贵华丽,却不再蒙面。 星子怕人起疑,仍是故作亲密,揽着她纤腰嬉笑道:“今天才是美丽动人,昨天却是美丽冻人了。”尼娜双颊绯红,含羞不语。

    少时有阿木达的管事来见过星子,说领主吩咐,为尼娜就近安排了住处,以便服侍殿下。复奉上丰盛的早餐,殷勤如旧。星子暗想,阿木达昨日被我搅了好局,仍能曲意迎合,滴水不漏,这奴才也做得有十分的功力了。所谓的原色目贵族,便是豢养在金丝牢笼中的野鸽子吧,失去了飞翔的本能,为一口嗟来之食而甘愿放弃自由的灵魂,可悲而又可叹。

    星子知道,昨夜之事,总该主动给父皇一个交代,但不知为何,星子又有几分惧怕去面对辰旦。欺君无数,若被父皇得知真相,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星子只求拖得一时算一时,父皇既然有言在先,不须每日去行宫请安,又未获传召,星子便索性如脑袋藏在沙堆中的鸵鸟般装作不知,偷这半日清闲。

    尼娜陪着星子用早膳,为星子奉上一碟新鲜乳酪。星子却不动手,笑得暧昧:“宝贝儿来喂我。”尼娜只得夹了一块乳酪送到星子嘴边,星子张口含住,愈发得寸进尺:“尼娜,这乳酪可没你的味道好。”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哈哈大笑:“殿下果真是艳福不浅啊!”

    星子不用看也知道是子扬那家伙来了,是照例来为自己上药。子扬为人机智,洞察入微,星子怕被他看出了什么破绽,忙低声对尼娜道:“你先暂避一会儿。”尼娜会意,起身行了个礼,戴上面巾,与侍女一道匆匆退下。

    子扬望着尼娜的背影,发出一声赞叹:“惊鸿一瞥已令人难忘,人言不虚啊!昨日卑职未能一饱眼福,今日也不让卑职得睹玉貌么?”子扬身为御前侍卫,昨日宴会只在太阳宫外值守,未得入内,但星子的“夺美壮举”早已上下传遍,无人不晓。

    星子怕他起疑,硬着头皮找个理由:“色目族人风俗,女子容貌不便为外人所见,大人见谅了。”这也是实话,方才星子听尼娜的侍女谈起,色目女子婚后除非丈夫许可,不得见外人。尼娜既然已经奉旨赐给了星子,便是名花有主了。

    子扬啧啧数声:“殿下真是金屋藏娇,宝贝得紧啊!”

    星子任子扬嘲讽,装聋作哑,不辩不解,反正子扬就算是辰旦派来的,也不能对自己逼供。星子让仆人撤了早膳,关上房门,仍是拿出伤药递给子扬,回床上俯卧好:“有劳大人了。”

    子扬仍是取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殿下命都可不要了,还上什么药啊?”

    星子顺水推舟:“如此便不敢相扰,征途劳累,大人不妨回去休息。”

    子扬手上不停,帮星子解开衣衫,裸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嬉皮笑脸地道:“看来卑职来得不是时候,扰了殿下的好事。不过殿下这伤虽好了些,但河还没过呢,就要拆桥了么?”星子听他这样说,心里涌起一股悲哀,伤好些了又如何呢?尼娜之事不能告知父皇实情,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毒打责罚?揭层皮下来怕都算是最轻的了。唉,反正横竖也是死,疗伤又何为?……子扬见星子不说话,继续调侃道:“是了,重色轻友正是男人本性!人说色胆包天,此言不虚啊!看殿下这一身的伤,居然还有此雅兴,想必昨夜的滋味定是十分销魂吧?”

    子扬愈说愈不像话,星子涨红了脸:“大人!”

    子扬嘿嘿轻笑,忽又压低声音道:“殿下,卑职倒有一事不解,那神仙丸怎么突然对殿下失效了呢?殿下这两天神采奕奕活蹦乱跳,实在出人意料啊!”

    星子只好装呆:“我怎么知道?大人难道就盼着我日日痛不欲生么?”如今隐瞒了太多的事情,浑身都是破绽,也只好帐多不愁,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子扬似乎明白了星子的想法,竟不再追问试探,长长叹了口气:“卑职对殿下,也只能各尽人事,但安天命,殿下你善自保重吧!”

    子扬虽是父皇派来的,多时以来却对我诸多关照帮助,也从未刻意窥探我的秘密,星子既是惭愧又是酸涩,无言以对。子扬也沉默了,只是按部就班地为他上药。过了好一阵,星子忽开口问:“大人,你说人活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呢?”

    星子命不长久,听了野鸽子这首歌后心生无数感慨,萦绕心间,故有此问。子扬哪知道他其中内幕,忽听他问这种问题,愣了愣:“你怎么想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星子故作平静地道。

    “人活一辈子,想办法吃饱穿暖,传宗接代,平安到老,让自己的亲人也平平安安,除此之外还要什么呢?其他的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子扬随口答道。

    星子嘟哝了一句:“猪的一生也是平平安安。”未等子扬听明白说的什么,星子已住口不言。

    模模糊糊中,星子有点明白了……虽然中原人把所有的色目人当成妖魔,色目人将所有的赤火国人当成暴徒,多是因为人为的隔阂或以偏概全,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有喜怒哀乐的血肉之躯。然而,色目人和赤火国人终究是有所不同的……自由的灵魂……尼娜所谓的赤火国人没有信仰没有灵魂,似乎并不全然是无稽之谈。

    记得在上京时,虽然也是处处暴政,处处不平,受到欺压的穷苦民众时有抗争,甚至象于佳那样只身深入虎穴,手刃恶吏,但正如子扬所想,人们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和亲人现世的温饱平安,为了吃上一口饭,不得不苟活于世。而尼娜说,上天创造了人,来到这世上,不是为了苟且偷生。没有人是为了自由,为了灵魂的救赎而奋斗。大哥十年教训揭竿而起,是为报仇不是为了自由,我曾经看过那么多禁书,也没有这样鲜明的呐喊。难怪在中原禁书,只是付之一炬,而在这里传唱野鸽子,却要赶尽杀绝了……

    不自由,毋宁死。这不正是我长久困扰而又不知如何表达的心声吗?从没有一刻,星子觉得自己与西域竟如此亲近,这双奇特的蓝眸是不是真有天意,我会不会真的有色目的血统?这个想法把星子自己吓了一跳,难道我是在怀疑父皇母后么?难道我内心深处不愿再以他为父了?不,不,那太荒谬了,父皇给了我生命,母亲更因我难产而死,我这种念头,简直是对她的大不敬……可是,正是父皇用铁蹄征服了这片土地,将无数的野鸽子折断了翅膀,并且全力扑灭一切反抗的火种……这千千万万笼中的鸟儿,又怎样才能重得自由?

    星子想得出神,忽听子扬笑了:“卑职倒思忖着,眼下是卑职为殿下上药,说不定回头就该轮到卑职上阵挥鞭持杖了,包打包上药,殿下您还真是给卑职找了个绝无仅有的好差事呢!”

    星子闻言不由尴尬,但忆起上回辰旦逼迫蒙铸毒打自己的情形,此番轮到子扬也大有可能,黯然道:“如果真轮到了大人,星子只请求大人遵旨重责,绝不可留情放水,便已感激不尽。”

    子扬为星子换好了药,天色也已大亮,星子尚未起身,忽听得远远传来鼓角之声。人在这宏伟华丽的宫殿中,忽闻战场鼙鼓,说不出的怪异。这是军中召唤集合之令,星子和子扬闻声都跳了起来,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军情如火,军令如山,星子到底是军中一员,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起身穿戴收拾。子扬突然叫声“糟糕!卑职的兵刃还放在侍卫室里,必须得去一趟,殿下先去集结,不必等我了!”话音未落,已冲出了门外,很快消失不见。侍卫室离此颇有一段距离,也不知子扬来不来得及?星子不免有点担忧。

    很快收拾停当,星子出门之前还不忘摸出一枚神仙丸来偷偷服下。打开门,却见尼娜守在门口,神色惊慌而又无助,泪珠在大眼睛中滚来滚去:“殿下,你……要走了么?”

    星子无暇与她多说,想到此番远去,怕终不能再见,心头掠过一丝歉然,紧紧地握了她的柔荑,那纤纤指尖却是冰凉:“事出突然,我必须得走了,今天早晨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尼娜无声地点点头。星子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跑去。

    星子先跑到辰旦的行宫,才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辰旦及身边的大内侍卫都已不见,有仆从告知圣上已径直去了郊外军营。父皇竟然没有派人来叫我,显然对我极为恼怒。如果说,上回因大哥之故选拔先锋时故意落败,父皇多少还能谅解一二的话,那这次除非他得知实情,否则绝难宽宥。星子想到此,便觉灰心丧气,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星子牵了那匹白马出来,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出城赶到大军营地时,大军已集结完毕,正在列队点卯。数十万军队整装待发,浩瀚苍穹之下,旗帜如云,刀剑如林,气势蔚为壮观。事起仓促,星子奔到台前,胡乱给辰旦磕了个头,忙忙归位,恰好赶在点到自己之前,侥幸逃过一劫。辰旦亦视若不见,并不多言。

    星子左右一瞥,仍未发现子扬的身影,心中焦灼,倘若误了点卯,轻则挨一顿军棍,重则掉了脑袋。他是为了给自己上药方误了事,我竟然连累他了吗?不多时,中军御营已点卯完毕,只剩子扬尚未归队。忽见远处烟尘扬起,一人一骑从天堂堡方向飞奔而至,到得近了,仓皇摔下马来,正是子扬,快步至辰旦面前跪下叩首:“卑职子扬点卯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辰旦看了眼身旁执掌军法的司马,司马即正色朗声道:“军纪严肃,上下一体,首次点卯不到,按律该责四十军棍。今日扎营后由军法处执行。”子扬只得叩首谢恩,默然入列。

    星子见子扬满头大汗,满身尘土,狼狈不堪,心里十分难过,自己终究是连累了他。趁行军途中,星子靠近子扬,低声道:“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你。等到扎营后,我再去向父皇求情,要打要罚都该由我一人承担。”

    子扬面色惨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怎可能是殿下一人承担?卑职自从被派到殿下跟前当差,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了。殿下若是体恤卑职,便不要到圣上面前去求情,卑职先谢过殿下。”

    星子不明白子扬为何这样说,或许是怕父皇迁怒而加重责罚?但如果就此视若不见,任他受罚,更是难以接受。星子欲和他多商议几句,中军却传令加快速度。星子怕再出纰漏被父皇借题重罚,只得催马扬鞭,无暇再交头接耳。

    行军中星子得知,原来左路、右路大军均传来消息,不日将至西突厥边境与御营中军汇合,因此皇帝即令启程。特令先锋营昼夜兼程,奔赴边境,打探敌情,开辟道路。大军在天堂堡征集了不少粮食,又休整了数日,士气正盛。至于太阳宫晚宴上,朝廷以白术的名义向色目贵族、富商的借的许多粮款,白术今日已派人到各家去催讨,预计过几日便会遣人与其他的供给一起,直接送到军前。

    朔风甚大,卷了尘土直扑到面上,冬日草原一片苍黄,漫漫无尽。万里征战,到了荒凉塞外,总免不了生出几分悲凉愁绪。这日大军一路西行,全无半刻停留。辰旦神色严肃,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对星子更是不理不睬。

    傍晚大军行至一条结冰的小河附近,辰旦令就地扎营。星子见辰旦下马,忙忙跳下马来,奔到辰旦前面跪下:“陛下,今日子扬大人是来为臣换药,方误了点卯,恳请陛下开恩,重重责罚微臣,赦免子扬大人。”

    辰旦眼中闪过一抹厌恨,冷然道:“军法岂容求情?”拂袖而去,不再回顾。

    子扬在一旁看见,苦笑道:“卑职说了殿下不须做无用功,稍后卑职便去军法处,殿下且先回营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