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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四 秘诀

    星子听莫不痴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逐出师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重重地磕下头去:“师父!”星子声音颤抖,带了哭腔哀哀恳求,“师父,弟子混账!求师父看在弟子一时糊涂的份上,容许弟子改过,弟子愿受重责,绝不敢再犯!”

    莫不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袍袖一拂,径自下山去了,只留下星子泥塑木雕一般呆呆地跪在山顶,眼睁睁地望着那青色的背影消失于密林薄雾之中。 虽是春夜,但山顶野风呼啸,一股寒意深深渗入骨髓,竟胜过那水帘洞中的千尺深潭,冷得星子抖若筛糠。星子不敢站起,感念师父恩情,又痛恨自己怯懦,既悔且悲,更加恐惧,不知不觉间,两滴泪珠凉凉地划过面庞。星子胡乱拭去泪水,愈发跪得笔直,错既已成,只能期望师父看在自己诚心悔过的份上,能再给我一条生路。如果……如果他不要我,我……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月影渐渐到了中天,又一点一点地向西滑去,悄然无声地隐没于远方黛色云霭之中,几颗稀疏而苍白的晨星若隐若现,遥遥挂在东边天际,一抹青灰色的曦光染上层林,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没等来莫不痴,倒是谷哥儿上山来了。谷哥儿小小的身影站在面前,差不多正与跪着的星子平起,星子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谷哥儿稚气的声音清楚干脆:“主人说,让你去山洞里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师父终究不舍得放弃我!星子如蒙大赦,忙谢了谷哥儿,站起身来,双腿已是酸麻难当。谷哥儿嘻嘻一笑,扮个鬼脸:“主人好象很生气呢!星子哥哥啊,你怎么老是惹他生气?我就从来不会让主人不高兴。”

    星子满面惭色,支吾着道:“星子哥哥很笨,不象你那么乖巧可爱。”

    谷哥儿得意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只馒头来:“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星子苦笑着摇摇头:“我不饿,谢谢你!”拾起长剑,先和谷哥儿一道下了山,便转去后山的思过洞。

    如今星子攀援绝壁之上的思过洞已非难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故地重游。星子进洞,面向内壁,端端正正地跪下。师父既然给了机会,星子再不敢浪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静思己过。

    星子水米未进,在洞中跪了整整一日,仍是将思过所得用剑刃一笔一划地刻在石壁上。上次的刻痕犹在,加上这次,已布满了石洞半壁。星子抚摸着那刀剑痕迹,感慨良多,人说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我的过错,日后不会是罄石难刻吧?

    眼前闪现师父要将自己逐出门墙的严厉神色,星子心头一凛,当初和师父一道定下了三条门规,我只当我永不会犯,哪知如此轻易便以身犯禁!师父若当真不要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星子此刻再回想过招时的举动,只觉所为荒唐透顶!不过是师徒之间考校武功,无关生死,不涉大局,我竟孤注一掷,使出那样下三滥的手法!当初单骑突营,挥剑杀进敌人千军万马之中,命悬一线之时,亦不曾如此慌张,如今被师父责打几下就怕成这样!又不是没有挨过打……星子啊星子,你可还有半点出息?师父的惩戒虽然难熬,但一则我有错在先,二则要磨砺我的意志品行。师父用心良苦,我却畏缩逃避,甚至不择手段。武功没有学好,连人品也堕落了吗?信誓旦旦要发愤图强,不让师父失望,可我的所作所为,哪有半分对得起他?

    出得洞来,暮色下的晴空一碧如洗,几颗初升的星辰泛着浅白的光,微凉的风轻拂林梢。跪了近一日一夜,星子步履已略带蹒跚,忍痛打起精神,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夜晚。

    星子回到屋内,连水也不及喝上一口,先取了荆条,径行到了莫不痴的药房门外。星子不敢贸然进去,双膝跪地,平举双手,将荆条端端正正捧在胸前,朗声道:“弟子已诚心悔过,恳请师父处罚。”

    听不见室内的动静,星子静静地跪候了约半个时辰,石门缓缓地打开,莫不痴立在门口,面沉如水,不见喜怒。星子大喜过望,忙膝行上前,将荆条高举过头。莫不痴接过,星子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师父不赶走我,今夜就是被他打死也无妨!原来,被我所在乎的人打骂责罚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他们抛弃置之不理……当初被父皇冷落也是这般,苦求责罚而不可得。然而,父皇和大哥虽然是我至亲之人,可他们更看重自身的利害得失,唯有师父,对我倾心相待,寄予厚望,绝无偏私,我怎能再辜负他?

    莫不痴并不说话,转身入室,星子慢慢挪动着膝盖一寸寸移了进去。膝盖大约破了皮,黏黏地甚是难受,关节处更犹如万根针扎,星子却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莫不痴向来不喜星子跪拜,今日却不急着叫他起来,只淡淡地问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弟子错在不赦,违反了门规的第一条,不得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第三条,不得懒惰懈怠,投机取巧。弟子知错,请师父重责!”星子颊上昨夜被莫不痴掌掴的红肿痕迹宛然清晰,但此刻面庞犹如火烧却不是因那伤痕的缘故。

    莫不痴声音里透出些疲惫倦怠:“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也不必再和你多说,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我只有一句话,下不为例!”

    星子用力咬牙,似凝聚了全身的气力,一字一字地道:“倘若弟子再犯,无须师父开口,弟子亦不敢再忝列师门!”

    莫不痴闻言,面色稍霁:“你且记着今日之言。违反门规非同小可,总共三条,你一来便犯下两条,不是随便打一顿就能一笔勾销,我暂不为此事加罚你。”顿一顿,“昨日你接了我几招?”

    星子声音低了下去:“弟子……弟子只接了师父十五招。”自视过高,终究是要自尝其果了。

    “事先已有约定,你算好总数,以后每日照例领责便是。”莫不痴言简意赅,毫无转圜于地。说罢,仍是以鞭稍指了指小床,“今日四十下。”

    星子没想师父并不为比武使出的阴招施罚,只是警告一番。但亦丝毫不能轻松,即便如此,每少一招多挨一百下,少了五招便是五百下,如果每日二十下,须挨足足二十五日。加上最初的三十日,总共五十五日。罢了,星子于心底无奈地叹息一声,多想无益,反正从此以后,便将这挨打当成功课好了,每日持之以恒,再不能希图赦免从轻。

    星子恭谨地道:“师父宽宥,弟子感激不尽。谢师父赐罚。”慢慢站起身,照例脱去全身衣物,爬上小床,闭上眼眸,静静等待荆鞭落下。此时星子心头反倒一片空明,无惧无惊,恍若老僧入定。

    莫不痴手起鞭落,刷的一下,狠狠贯穿星子双臀,宣告了今日这场苦刑的序幕。疼痛如元宵的爆竹猛地炸开,星子抽搐了一下,一声惨呼冲到喉间又被死死地咽了回去。莫不痴却不留半分情面,荆条下去得又快又狠,疾风暴雨一般倾泻于星子已饱受蹂躏的肌肤之上。

    一气打了二十来下,无数犹如红宝石般的晶莹血珠从撕裂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渐渐汇聚成行,象一条条小溪,顺着星子的臀腿蜿蜒流下。莫不痴只视若不见,一鞭紧似一鞭,累叠于道道新鲜伤痕之上。这和往日受责大不相同,星子知道是师父刻意加重惩罚,更不敢有半点逾矩之处。双手死死地攀住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变得惨白,身子也似凄凉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地颤抖不停。

    星子痛得头昏眼花,便又有几下忘了报数。好容易数到了四十下,风暴宣告暂歇。星子大口地喘着气,犹如一条被扔上沙滩濒死的鱼。腰部以下象是被扔进了炼钢熔炉,被熊熊烈焰包围焚烧。

    星子看不见的身后,一道道青紫色的伤口已是狰狞可怖,翻卷的血肉似被锐利的尖刀搅过一般。莫不痴沉默着为星子止血上药,无边的疼痛之中,星子意识已有点模糊不清,任凭师父摆布。

    直到莫不痴唤他起来,星子方本能地动了动,一阵钻心的痛霎时袭来,复跌回床上。星子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双手撑住身子,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奋力一跳,赤身落地,顾不得羞耻,忍痛穿衣。虽说星子已日复一日挨了几十天,但肉体对疼痛的敏感仍未有丝毫减退,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衣服刚穿在身上便已被汗水湿透。

    莫不痴冷眼旁观,待星子收拾停当,方说了一句:“明日起,每晚我都会与你过招。”

    星子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撑着一口气应道:“是,弟子谢师父指点。”

    星子虽是应了,心中却有些疑惑。如果明天我接不下二十招,是不是又要加罚呢?那这样下去,每天挨的还不够加的,岂不是欠的债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乃至无穷无尽?星子见师父阴沉着脸,似乎余怒未消,不敢多问,躬身一步步倒退出房门。

    即使上了药,第二日起床时,星子仍是疼得死去活来,挣扎起来,挨到瀑布旁,于大石上盘腿坐下练功更是苦事一桩。星子勉强完成了一日的功课,到了晚间,莫不痴唤星子到屋前空地,果然要和他过招。

    莫不痴仍是随意折了一根树枝在手。星子不敢怠慢,倾尽全力应对,但有伤在身,腾挪跳跃之间臀腿伤处尽数迸裂,于浅灰色的衣裤上湮出一大片深色的血渍。最终星子只勉力接下了十七招,便被莫不痴逼得撤剑认输。

    莫不痴盯着他衣衫上的血渍,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到药房来吧!”

    星子却面色犹豫,迟疑着开口恳求:“师父能否……能否稍等弟子一会,弟子想清洗一下。”

    马上挨打流血还用得着清洗?莫不痴略感诧异,旋即明白了星子的心思,微一颔首,以示同意。约莫半个时辰后,星子复至药房中,拜见莫不痴。他换了身月白色的短衫,配水蓝色的马甲,整个人清清爽爽。

    莫不痴也不多言,只示意让星子做好准备。待星子褪去衣衫,安安静静地趴下,臀腿间伤处已是血肉模糊,莫不痴看了良久,终于手一挥,朝他的背脊上抽去!

    星子背上从前也曾挨过许多鞭子军棍,但一两月来,留下的累累外伤早已痊愈,用了无瑕膏后连痕迹也消失无踪,唯有皎洁如初生婴儿一般的光滑肌肤。莫不痴这一荆鞭下去,便如雪白的瓷器多了一道血色的裂纹,甚是扎眼。

    星子察觉背上的刺痛,不禁暗中称庆,师父到底心疼我,背上虽皮薄肉少,挨打亦不好受,但总比臀腿伤势无限累叠强得多了。只是今日又少了三招,是不是又要加上三百呢? 星子将心一横。管他的,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哪怕加上一千一万,反正我每天也只能挨二十下,一天天地慢慢熬就是了。

    二十道凸出的血痕如二十条喷火的毒蛇,爬上了星子原本完美无瑕的脊背,伤痕颜色渐渐由鲜红转为暗红,于灯下泛着黯淡的光泽,犹是触目惊心。多了一处分担痛苦,虽缓解了臀腿的压力,整个身后却如星火燎原般连成了一片,再无一处可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