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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薛琬容拿着药和白布走进殷玉书的书房时,他刚在一张信纸上落笔最后一个字。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下,站在远处看着他。

    他已经知道她来了,放下笔说:“这一天没累到你吧?”

    “府里都没有人给我派活,怎么会累到?爷,我明天是不是该找管家大人问问我能做些什么,也好不教旁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和管家张伯知会过了,你身上还有些伤没全好,暂时做不得事情。”他看了眼她拿进来的东西,笑问着,“要帮我换药吗?换药的方法你都学会了?”

    “那天看着大夫做过之后就会了。”

    虽然这样说,可她心中还是有些紧张,重要的是一个男子要在她面前打赤膊,她心中总是羞涩。

    殷玉书远比她大方多了,将上衣脱掉后,露出白布条,“只换肩膀上的药就好了。我身上的伤多是擦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着头走上前,将药瓶和白布都放在书桌上,无意中看了眼桌上的纸,本以为他在给皇帝写什么奏折,谁知上面原来是写了半阙词——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天接斜阳烟水寒。一肩艰难。何故雨姗姗?夕照野拿缠。纵有千斤托云力,无奈雨收风吹散,难尽欢。步步铁槛步步栏。

    这词明显还未写完……她沉吟着。

    静静帮他将旧布揭除,肩膀上那条骇人的伤口依旧让她,心惊胆战,但这一次她已敢正面迎视,不会逃避了。

    她很快为他重新换了药,又细心地将肩膀的绷带缠裹好。

    见状他不禁赞了一句,“不错,是比上次熟练许多。”

    看她将换下来的白布收起,他又吩咐着,“找个地方将那些东西埋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好,总之别让人看见。”

    她不解其意,只猜想是他不愿让家人知道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端着托盘走出去几步后,她忽而又回头说:“爷是个豁达的人,可这词……实在不够豁达,再写下去只怕会浮动心性。奴婢不才,为爷续两句结尾,好吗?”

    他讶异地抬头看她,见她那双盈盈美目幽幽望着自己,便起身让开座椅笑道:“好啊,你来写,我为你铺纸研墨。”

    “奴婢不敢当。”薛琬容又走回桌边,放下托盘,将他刚才用过的毛笔重新蘸了墨,略一顿后,落笔而书——

    凭风过千帆,海纳万川。举杯笑饮明月圆。大汉边关。醒时同君梦,醉里剑光寒。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

    她写完最后一字落笔,依旧垂首旁立,“爷,奴婢若写得不对,请爷恕罪。”

    身侧沉默了太久,安静得让她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又过了半啊,他似是叹了声,才缓缓拿起她续写的那半阙词低声道:“琬儿,将这样一个你留在我身边,却只能做个婢女,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她被吓到了,以为他又动了要送走她的心思,连忙跪下祈求道:“爷,奴婢逾矩了,奴婢知罪,请爷——”

    “不要动不动就说『奴婢』,我心中并未真的将你当奴婢过。”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当中是动容和敬重,还有更多的怜情和慨叹。指腹擦着她的鬓角滑过,这双水漾的黑眸让他心里似被人投进了一枚石子。

    这么多年来,他在边关镇守、浴血杀敌,总有不如意的事却又不知能向谁倾诉——在部下面前,他是三军领袖,庄重而威严,一言九鼎;在长辈面前,他少年得志,持重而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皇帝面前,他是一国倚重的栋梁之臣,如山岳般让人信服,但是他心底的无奈与憾恨,偶尔也会在这样的萧瑟夜风中悄悄地涌上胸口。

    不料,这份心情今日居然让这丫头看出来,更被她的半阙词破解消融。

    她是一块莹润纯粹的白壁,珍稀难以估价,才不过几日,他竟已觉得自己似是渐渐离不开她了。

    “琬儿……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他哑声开口,“对周围的人不要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冰雪聪明,有时愚笨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低下头朝着地面应声,“是,爷,奴婢以后再不会自作聪明了。”

    他叹气。“你啊……”她并没有真的宪全看透他的心,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是指责她刚才自作聪明,而是不希望如同稀世珍宝的她再被别人发现──

    就如今天,她的盈盈一笑便将好友翰云的全部目光吸引过去,他看了心中着实不怎么舒服。

    若她的笑容也算是他掌控的范围的话,他希望……她的笑容从今开始,能独属于他一人。

    殷玉书回天城的消息并未立刻公布,因为他这次虽是奉旨回京养伤,但却不想大张旗鼓惹人注目,所以当皇帝说要在宫中为他设宴接风洗尘时,他碗言谢绝了。

    因为他按例也得和兵部报备自己回京之事,兵部尚书与他是忘年之交,这回无论怎样推托,他还是要与兵部尚书一起吃个便饭。

    “你若是怕引人关注,咱们就扮作游湖的客人,到城外的未名湖上去游一游,再叫上工部的几个文官吟诗作赋一番,旁人便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兵部尚书的一番安排入情入理,让殷玉书只得答应,只是妹妹听说他要去游湖,便吵着也要跟去。

    他于是说:“在场都是官场上的男子,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做什么?”

    殷玉婷回答,“一天到晚在家里,闷都闷死了。难得你回来几天,也不救我出苦海。”

    他笑道:“你要出门有那么难吗?爹会拦着你还是娘会拦着你?”

    “都会啊,说什么姑娘家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哼,要说大家闺秀,我看你身边那个琬儿倒是比我还像,不然让她做爹娘的闺女好了。”

    “尽会胡说。”殷玉书笑骂她一声,“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去,就让琬儿和你同去,说是你的婢女,为了就近照顾你才来的,旁人也就不会笑做哥哥的我太宠你了。”

    殷玉婷眼珠一转,“这回你让我带看你的人了?不怕我欺负她?”

    “你敢?”他故意板起脸,“若是琬儿少了一根头发,看我怎么治你。”

    她娇笑一声,拉起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薛琬容,“你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大哥从来没这么照顾过人。可惜啊,你若是个大家小姐,我大哥可就要娶你了。”

    薛琬容尴尬地红起脸,“大小姐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

    “既然要去游湖,就叫上许家公子吧,看他那身细皮嫩肉,只怕平日也很少晒太阳。”殷玉婷倒是喜欢张罗,“还有诸葛涵和罗汉庭也一起,人多热闹。”

    殷玉书冷笑一声,“是啊,人多热闹,你倒不如把整个将军府都搬去。”

    “若是船有那么大,我还真不介意带着所有人都去。”她哈哈笑着,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说是要挑一身好看的衣服到船上去招摇一番。

    薛琬容笑着开口,“大小姐真是好性格,颇有男儿的豪气,世间的女子若都像大小姐这样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世间女子都像她这样,你若是也学她,看我打不打你。”殷玉书苦笑着打趣。

    他那最后一句话透出的亲昵,让薛琬容本就微红的脸颊又增了热度。

    那天薛琬容跟着大家去游未名湖,心中却颇多怅然,末名湖曾是她最喜欢的天城美景,春天的细柳、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雪景,一年四季景色各有韵致,她每次来这里都会流连许久。

    如今再度故地重游,她的身分心境却早已不同,原本最贪恋的景色触目所及已剩满心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