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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光亮,丁零站起身拨开页片,天边有隐隐地橙黄色,在日出之时的西方,围了一圈夕阳西下般的裙带。

    她关了桌上的台灯,屋子里陷入一片黎明的萧索。

    丁零打了个哈欠,退出小说界面。

    她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带着熬了一个通宵的昏沉,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

    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丁零不敢去数具体有几天,也不敢看微信消息。从元旦那天回来以后,就窝在床上,找了黏黏腻腻的爱情小说,日夜颠倒地看。

    说来也奇怪,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管白天起得多早,六点也好,七点也好,十点也好,黑夜里总是精神抖擞,半点不觉得困倦想睡。等到她日夜颠倒改到白天睡觉时,那不管前一天起得多晚,下午一点也好,下午五点也好,下午九点也好,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定会困得不省人事。

    丁零现在很困,但她不想睡,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实际上,在每一次睡觉前,她都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她抗拒入睡,好像就这么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是怕鬼,也不是怕虫,是一种抽象的了不得的东西好像要倒塌。

    她重新打开小说,躺进被子里,直到意识慢慢模糊,眼睛慢慢睁不开,手指按了下电源键。

    空调外机在呼呼直响,不是丁零屋里的,是楼上的,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把空调关了。

    丁零慢慢睁开眼睛,掐过手机按亮,两点十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打开小说。

    她这两天看的又是一本关于“救赎”主题的小说。两段混乱的人生,两个混乱的人,在对立和矛盾中摩擦出爱情,从此废物的人生不废物了,疯子的人生也不疯子了,像阳光穿透厚重的乌云照进来,以后的人生都走上了康庄大道。

    她刚好看到这束阳光刚进来的节点,还有四五百页结束的样子,书中的剧情在一点一点变好,她的心情却慢悠悠得往下滑。一步好,步步好,像堵塞的管道被疏通,接下来奔向阳光的路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故事结束于两个男孩的一个对视和一句情话,“我爱你。”“我也爱你。”

    丁零放下手机,两只手用力搓了搓脸,睁开眼睛,仰面看着天花板。

    真好啊,你看,不管处在多烂的泥潭里,只要努力,就可以挣脱,就可以看到太阳。

    这是丁零第一次看完一本“救赎”主题的书的想法。那本书号称无数人的白月光,它当得起这个名号,它甚至给丁零带来了“希望”这种东西。

    后来呢,“救赎”的书越来越多,是个主角似乎就要有点这样或那样的心理问题,在人群环绕里艰难前进,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样或那样的心理阴影。然后,在遇到爱情后迅速痊愈。这叫治愈系。

    丁零从前也觉得“爱”这种东西是心理问题的治愈良药,不管什么样的爱,亲情,爱情,友情,通通都可以。直到她遇见被很多人爱着的抑郁患者。丁零像一个追着什么东西跑突然慢慢停下来的人,看着那东西,先是迷茫,然后痛苦,蹭着若有若无的绝望。那一刻,她接受了这是绝症的事实。这身黑暗会一直披在身后,直到生命尽头。

    她还是始终相信,这世界上必定有像小说里写的一样的完美治愈。理论上,世界上当然有太阳,黑暗里的人也可以走进光明,可是她被关在一个没有门窗的石室中,失去了寻找出口的力气。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你看,人们在很久之前就懂了这个道理。

    从此,所有伸向光明的摸索,都是饮鸩止渴。

    小说最后两个主角的携手共进,在丁零眼里,就像飞升了一样,已离开人间,离开痛苦,离开她眼睛能看到的世界。

    两辆大货车从楼下轰隆隆过去,丁零趴在窗边看了一眼,又回去吃她的泡面。

    十点了,月亮挺亮的。

    丁零打开游戏,开始期盼社交。

    她自己开着麦,但是却不敢说什么,沟通交流还是在打字。很想找个“野王哥哥”啊,同言情里的霸总一样的性质,被选择,被偏爱,被当做唯一,面对世界时会把你挡在身后。

    她想说点什么,想撒个娇,又怕被讨厌。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说了任何一句负面一点的话,丁零的心情就会全面崩塌,跟铁盒里的蛋卷一样,碎一地渣,拾不起来。

    所以话筒里都是“卧槽”“我去”这样的语气词,丁零不知道队友耳朵里听到的是什么状态的声音。

    一波团战结束之后,她正有点心不在焉的往野区走,经过一个草丛被里面突然出现的人一套秒了。丁零看到突然出现的人吓得跳了一下,忍不住叫出声,恐慌之下叫得相当不雅观。

    聊天区出现一行字:

    “姐姐别这样叫,受不住。”

    丁零看到这行字的反应是满足和安心,大概是因为有人“看见”她了,即使是这种“看见”,也像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了一声:“嗨,你是存在的哦!”

    她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有人跟她说话,有人喜欢她,哪怕只是喜欢某一部分。她也庆幸别人只接触了她的一部分。

    吴宗平从小对她说的最多的评价就是:“怎么这么丑。”

    当然不是批评,不是骂,是开玩笑的语气,带着一点点埋怨。

    所以丁零对人的美丑向来都做不了客观的判断。她觉得自己丑,大概已经到了丑得没脸见人的地步。她不喜欢照镜子,偶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心里都会慌一下,不是很敢认真看。一仔细看自己满脸都是缺点,眼睛小,鼻梁低,嘴唇厚,有细小的斑。

    可是她不化妆,也不护肤,在同龄人瓶瓶罐罐摆满桌子的时候,她只有一瓶雪花膏。她是在内心深处同吴宗平赌气,“你说我不好看,我就不好看,我不好看又怎么样呢,我照样是很厉害的人。”

    为了找工作看上去成熟一点,她也很多次尝试要学一学化妆,可是每次买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回来,没几天就扔在那不动了。她觉得是自己懒,实际上呢,每一次每一次脑子里冒出要化妆的想法,吴宗平的那句话都会在潜意识里响起。吴宗平想让她变好看,她就非不,她不要按吴宗平的要求去做。吴宗平因为没考上大学一直遗憾,就一定要她必须凭优秀的文化成绩考上大学,什么艺术体育都是旁门左道。吴宗平嫁了人却看不上她爸,就一定要她独立买房,只要立业不要成家。吴宗平听到别人说会计好就要她考会计证,吴宗平听到别人说老师好就要她考教师证,吴宗平听到别人说心理咨询师好就要她考心理证。可她从来都是丢三落四的粗心,从来都受不了别人拿愚蠢的问题烦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在听了别人的不幸之后置身事外。她不想做吴宗平人生未尽之事的补丁,她想做一个独立的人,可以想吃辣椒就吃辣椒,想看日出就看日出,想从小路走就从小路走。

    可是啊,太晚了。她可以吃饭,睡觉,呼吸,说话,可是她看不到自己。她只能在这个世界上疯狂寻找镜子,以证明自己确实存在。而没有镜子的日子里,有淤青,有伤口,有疼痛,她才可以稍稍安心,确定自己仍然存在。

    丁零在麦上跟队友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关了麦,一直打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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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跃明洗车的时候才发现后座上的那个背包,也不知道在那放了多久了。

    “代跃悦你天天就丢三落四吧!”他叹了口气。

    晚上回家的时候代跃悦还没回来,代跃明就把包给扔到了她房间。转头接了个电话,又出门了。

    晚上代跃悦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回房间书包一甩就去洗漱了,从卫生间出来转头看见沙发上两个一模一样的黑书包。

    “见鬼了!”

    代跃悦拖过离她近的那个书包,拉开拉链。这个不是她的书包。

    里面一个红色的项圈,一包纸巾,一根蓝牙耳机,还有一本书,纯黑的封面,封面上白字写着“狐狸那时已成猎人”。

    什么东西,谁的书包,怎么在我这?

    代跃悦是个大大咧咧,从不较真的人,翻了下书包里没什么能证明物主的信息,就放那不动了。转而拽过另一个书包拿出在学校里没完成的实验报告开始写。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代跃明边划拉手机边开始教训代跃悦:“又把书包落我车上,以后能不能别那么丢三落四,昨晚给你拿回来了看见了没?”

    代跃悦抬起头看着她哥说:“那是你拿我房间的啊,我自己的包我天天背着呢,那个你是从哪捡的,里面还有个项圈呢,你给人拿走了,人家回去拿什么栓狗?”

    “不是你的?”代跃明抬头看着代跃悦,“那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