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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阙卖杏花声

    春雨初歇,九陌春霁,细腰桥上几个女子初着春衫,都擎着杏花,一路笑闹而来。

    那杏花翠叶漾绿依依衬着浅黄花瓣,不够艳的折残了的,便被弃于地,一地鹅黄,马蹄过后轻尘染香。

    中然抬首见着巷子里又有几个提着柳枝篮卖杏花的小姑娘,却是依旧着旧衫,若是卖了杏花,就可裁新绣衣了吧?

    策马徐行,街市上人渐渐多了,终于到了陶然楼前,便有仆从上前牵马,中然上了楼,便见六扇龙水大屏风,烟云缥缈,水汽如梦,小青绿手法几乎纯青,这屏风上次来时不曾见过,中然止了步,在屏风前细细揣赏,又见屏风下印着董沅的名印,不禁叹道,难怪如此博深磅礴。

    董沅为越国翰林图画院的北苑副使,生于江南,长于江南,那一手江南山水,得天独厚,无人能及,而眼前屏风之上,水墨着色,无不得前人之妙,中然且赞且叹。

    看了许久,直到无伤派了仆从来请,中然才依依不舍的下了楼,走在回廊上,只见庭中池塘春草,柳风斜摇,一双燕子飞过,在柳树间穿飞,可怜可惜,真让人觉得这柔肠也如柳丝般软了。

    再上了后楼,一路无人,楼上亦无人,从楼上栏杆旁向下看去,却见庭中摆了一张梨花木长案,而无伤正在庭中作画,见了屏风,中然觉得心动,而见此人作画,便是手痒了。

    正欲下楼,却听砰的一声,见院中斜过一角几株玉兰花树掩映中一座小楼,中然也识得,那是陶然楼中蝉儿的住处,而刚刚纱窗后,却好似两个人影厮打在一起一闪而过,再见楼下无伤似没听见一般,不禁大悟,定是蝉儿和晚风了。

    今儿是谷雨前煎春茶的日子,年年今日无伤都会下帖子请他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知己好友来品春茶,今年也不例外,三天前就下了帖子,想必是那两个孩子便趁了这日又闹在一起了。

    中然平日只觉得可爱,如今却是笑不出了,想到昨日又被逼到凤藻宫去请安,这次自己那几个舅舅也在,又被连番训了一场,而宫中各坊已将聘礼仪典的详单递呈上来了,又想到那日山寺禅房中蝉儿那天真的笑脸,不晓得知道后要哭成什么样呢,想到这里便觉扎心。

    “逸之,你怎么还在楼上发呆?”

    楼下无伤忽然开口唤他,逸之是中然的字,无伤与中然私交极密,无人时便会这般称他。

    中然回过神来,笑道:“今日你这陶然楼,一进门便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啊!”

    无伤一想即懂,笑道:“那龙水屏风却是精妙,可也是山水赋人,逸之却是人赋山水,并未见逊色,何况又有三大家之称,又何来不安呢?”

    时人将越国董沅,蜀国周成以及戚国安中然并列为当世三大家,思及此处,中然只觉面上一热,便道:“连无伤也这般说,真是惭愧!”

    说话之间,中然已下了楼,走至案前,案上眉子歙砚,明黑徽墨,白定瓷卧花娃笔架上一排的湖笔,又见雪白熟宣上,画的是城郊风物,历历在目一般,其实也只是一河春水,青绒草地上,几个小孩子在放风筝,飘飘摇摇,只是看画,却似乎可以听得水声,闻得笑语清脆,好似这薄薄的宣纸后藏的下许多城郊人家.

    中然很少见无伤作画,而今只此一幅,数道工笔,便让人如身置其境,中然看了许久,心中翻涌,道:“无伤之画,真是带了灵气,这几个孩子许是一会儿跑下来玩都不足为奇了,若说董沅之画让人赞叹,无伤之画却是让人仰止了,我算是初识了,失敬失敬。”

    中然说罢果真对无伤一揖,复又对画一揖。

    只听几声巧笑,却见叶词抱了一个文山小鼎,身后跟着几个冰绡素衫的女子捧着风炉漆盘竹盒等物从月门进来,正见中然对画作揖,不禁都笑出声来,其中一个女子便笑道:“博王殿下这可是真名士。”

    几个女子在庭中支起茶架,备好锦桌和卧椅,叶词放了小鼎,回身见梨花案旁青花瓷瓶中竟插了十数枝杏花,她冰雪一般的人立时便猜到这是中然带来的,便指着那杏花道:“这是博王殿下今年带来的礼物吗?”

    众人都笑,又一个女子便道:“博王殿下这可是真风流。”

    中然忙又作揖道:“这花正是送给各位姐姐的。”

    叶词笑道:“这便是真名士真风流了。”

    无伤一笑,也不替他解围,眼见他被几个女子围住,左支右绌,却是笑语盈盈,便自走到锦桌前,见了那壶门高圈足银风炉,不由道:“将这银风炉先收了吧,今日用不上。”

    一个侍女闻言,抱了那风炉下去,无伤亲手执了梅花链纹银火筋点了茶灶,煨着茶架上的小鼎,鼎中是山上冷泉,今早刚刚送到,泉香如醴,沸如莲珠,竟有禅意。

    庭中只是淡淡水香,已是动人,中然和叶词等人便不觉停了笑闹。

    却听楼上一个声音高呼:“大哥,我来了!”

    然后一阵旋风般冲到庭中,几乎刹不住就要撞翻无伤身前的小鼎,堪堪停住,无伤却连眼睛都没抬,取出茶铫,那一点黄蕊色,婉转明媚,心诚这才看清小庭中的摆设,小心的问道:“大哥,我们今天还是喝茶吗?”

    无伤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喝茶难道还学琴吗?中瑾还没有来!”

    “那大哥,我先回去行吗?昨天已经被父亲叫回家喝过茶了,还有太子府上的那个武师昨日好容易答应了教我几招的,我得赶紧去。”

    无伤笑道:“怎么,父亲的茶能喝,我的就不能喝?”

    无伤笑的温雅,心诚却是怕极了这看似温和的笑,立刻缩了头不情不愿的坐下了。

    中然看着好笑,不知为何高大魁梧的心诚从小就特别害怕看似文弱的无伤,而此时心诚正坐在椅子上一脸苦相的嘟囔着,无伤放下了茶匙,只轻轻一声脆响,心诚却立刻闭了嘴。

    无伤瞪了一眼心诚后,也不理会他那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对中然笑道,“今年这水可是从千里外的金沙泉中取来的,今儿早上才到,现在让这水好好的睡上一会,等他们几个来了,想也睡得酣了,才好泡茶。”

    他为人雅致温和,此时说着这远道而来的要用来泡茶的泉水,语气也是极其清柔,好似极其珍惜一般。

    无伤说着重新走回书案旁,对中然笑道:“博王殿下刚刚真是过奖了,无伤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

    无伤从笔架上取出一支羊毫递于中然,中然笑着接过,他与无伤本来就互引为知音,无伤便看出自己动了心思也不足为奇。

    叶词便识趣的叫了那几个女子下去准备其它的茶具茶点了,不来扰他,中然执了那羊毫笔,看着画上三四个小孩子或跑或闹,或笑或嗔,实在可爱,便在空处也提笔画下一个小孩子,只两三岁的样子,丱发双髻,有些磕磕绊绊的跟着大一点的孩子,而眼神中的那抹看着风筝时的清澈的迷惘与欢喜都似看得到。

    “这个孩子好眼熟啊!”心诚在一旁忽道,想了想,道:“哦,我刚刚骑马来时见了细腰河旁好似就又一个这样的小孩子呢。”

    无伤笑道:“殿下只是寥寥数笔便能叫人印象如此深刻,连只是不经意间见过的小孩子都能让人回想起来,这般传神,如此真是宛如神授,再不需人间笔法之技了,水墨之兴,便在殿下笔中了。”

    心诚忽然拉住中然袖子道:“殿下,你画的这样好,画一幅美人图给我好不好?”

    无伤笑问道:“你什么美人没见过,还要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