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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水之城,唐时便有此城,初时城中北地各族聚居,商贾往来,虽然是边陲小城,也算得上繁华。

    后来辽人兴起,建立契丹,又是一水之隔,不断袭扰,凉朝便因此与契丹多次交兵,及戚国灭凉时,契丹更是趁机欲据碧水城为己有,戚国初立,即兴兵与契丹交战,此战未休,李家军又举兵欲夺此城,重建凉朝,至戚国定都帝台,次年又兴兵征讨李氏,重夺此城。

    因此仅仅十数年间,碧水城便历四次破城之变,城中百姓早是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城民一部分随李氏入了大古莲山,其余几千人便迁至西部草原,只有极少的部落年年回到大古莲山下放牧。

    之后这座空城中便驻扎了戚国守城的将士,城中有些房宅未被烧毁的厉害的,便直接做了兵房,有些宅邸,环廊残壁上依稀还可见当年的豪华,因此碧水城,虽说是城,却更像个战壕碉堡,守军便在城中种些果蔬,平日无事时,随处可见赤膊的士兵用三叉戟挖地,用红缨大刀剁萝卜,更甚时而连战马都被拉来耕地,而那耙子竟然就是从战车上卸下来的轱辘和车壁,猪是不许养的,鸡和狗倒是可以养一些,闹将起来时整个驻城倒真成了鸡飞狗跳了。

    当然,苏竟率大军前来之后,这幅农家乐的景象自是收敛了许多,但时至四月,在城中走着,倒是不小心就会碰见一片荞麦青青。

    城中本来有驻军五万,年年耗战,已是不足三万,而这几万人却都是驻守碧水城十几年的老兵,几乎年年都要和李殷弃交战,所以虽是大战在即,城中却是毫无波动,一片安宁。

    而碧水城虽近胡塞,木伦伊河一河之隔便是风沙胡地,北城胡笳,南城烽火,可春日却也热闹的很,城外满山杜鹃如火,触目惊心,城中却只有几棵半枯的杏花如水,而这杏花今年也如约的开了,但那些守城的老兵,却不能如约返回故乡。

    停在一棵杏花下,看着那花树,一半枯落,一半荣华,无伤忽然转身对楼靖臣道:“此战之后,无伤一定上奏皇上,准这些守城多年的兵士返还家乡。”

    同行的楼靖臣微微笑了,道:“末将在此替那些士兵先谢过叶大人。”

    从杏花上收回目光,看向楼靖臣,无伤也笑道:“楼将军不相信无伤的话?”

    “末将当然信叶大人,叶大人端雅君子之名,末将即使在这边陲碧水也是有所耳闻。”

    “那请问将军可否还听说过什么?”

    “还有——定国公二公子驱车闹市,车上倾酒抛花,一路花酒,帝台稚子皆逐车拾之,时至早朝,在车上换上朝服进得殿上才发现金兽带却系错成了芙蓉带,满殿哗然,几不成早朝。”

    无伤笑道:“所以将军其实是早就想教训一下这归德将军,我二弟叶心诚了,将军是如愿了,心诚现在还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人呢。”

    “末将不敢,只是一时失手,怎敢故意教训叶将军。”

    “将军有什么不敢的?你那日分寸掌握的极好,无伤虽不懂武功,也看的出来,将军武艺绝伦,无伤好奇,想冒昧请问将军,若与李殷弃交手,将军可有胜算?”

    “李殷弃家传武学,极其精妙,末将不才,胜不得他,但若在百招之内侥幸,也成平手。”

    “无伤却是听侍从说将军这七年来是第一次受如此重伤,若是平手,无伤不解偏偏为何这次如此惨败呢?”

    楼靖臣脸上仍是淡笑,道:“我想叶大人是不会真的想知道那日李殷弃是如何袭城的。”

    “楼将军是觉得无伤一介文官,所以连听都没胆子吗?”

    走在青石板路上,当初本该是极其繁华的一条街,但两旁楼阁已毁,连带这青石板上也尽是刀痕火伤,千疮百孔,有士兵见到他们两人便起身行礼,楼靖臣摆手,那些人就都忙各自的去了,一片安详和睦。

    四月碧水城,清风过后,杏软花暖。

    走到心诚的房门前,无伤直接推门进去了,屋中却是静静的,水香。

    只见一张小木桌上放着一个小小金猊炉,心诚在榻上睡得正香,微微撅嘴,细细的打着酣,心诚无论平日如何张狂,一睡着立刻就会变成小孩子,无伤握了握他的手脚,还算暖润。

    碧水城春日太过干燥,这养尊处优的心诚手脚都开裂来,楼靖臣倒是察觉后没再取笑为难,送了一盒脂膏,盛在四角都有些破损的旧檀木盒子中,淡淡鱼油味,心诚正在赌气,又见了这破盒子,鱼腥味,大叫着有毒,手脚都皴裂的让人心疼也不肯用。

    还好昨日帝台皇上派来的使者到了,互递了函件,那使者中一人偷偷送了一个丝绢包裹,无伤一见便知是出自蝉儿之手,里面除了书信竟是一只小金猊炉,几瓶上好的玫瑰芙蓉露,开了瓶子,满屋都香的极其热辣,偏偏心诚混惯了歌楼舞榭,对这浓香情有独钟,宝贝似的敷了手脚才好了些。

    无伤替他掖了下被子,便坐在床边,看心诚难得睡得安稳了,不似刚刚被教训完之后的的那几天的悲惨了,却仍是只能趴着睡,那日楼靖臣被纠缠不过,最后一剑啪的一下打在了心诚的腿上,心诚竟扑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堂堂归德将军便被当众摔伤了屁股!

    心诚被抬回来敷药时眼圈都红了,心诚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也从不曾吃过这种苦头,就连定国公都是从不舍得碰他一下的,以往闯了再大的祸,最多也就罚跪一天的祠堂,还经常半途弄出些花样来。

    看着床头一篮栗子,无伤叹气,若是心诚知道这栗子是怎么爆熟的,肯定更是了不得,幸好自己没吃,那个人确实可怕,那杏花树下,一身旧甲衫,腰间一把无奇的佩剑,儒生模样,淡淡说来,看去好似两个文人在对花吟诗一般,然而话语间,却是另一般漫天业火。

    却听床上心诚咕哝了几句,转醒过来,见无伤坐在旁边,极开心的问道:“是不是蝉儿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无伤瞪他一眼,道:“你又在做什么美梦?除了那些胭脂水香你心里还惦记什么?”

    心诚刚刚醒来就被训,无精打采的垂了脑袋,闷着不出声,无伤觉着好笑,道:“刚去了城外,大古莲山上和山脚下倒是开满了红杜鹃,我叫人折了些,烘干了装在锦袋里给你带回去。”

    心诚在枕头上偷笑,这几包杜鹃,待凯旋时,叫人用檀木盒装了再拿去凝香楼中送给花魁,战地杜鹃,这般缠绵,也不怕博不得美人一笑了。

    无伤自然猜到弟弟现在满脑子的绮艳,也不去理他,只道:“这几日怕是就要攻城了,你的伤可好了些?”

    心诚的偷笑立刻停了,恨恨道:“好了!”

    “伤好后,不要再去招惹那楼靖臣了,你知道现在外面都传什么吗?我刚刚去看中然,连他都问我,你是不是真的连城中最后一只鸡都要吃。”

    心诚气结,无伤笑道:“你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真现世报啊!”

    “他欺负你弟弟,你也不帮我?若真说起来,连蝉儿都不是对手,还有谁能胜你?你也不替我好好教训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无伤看一眼激动的心诚,道:“你竟还未看出来,那楼靖臣根本不是我们现在能动的人。”

    心诚心下急转,顿时了然,不禁叹道:“能用这般人物为他守城七年之久,那人的手段——”

    心诚说到此便停了,似有微微叹息。

    无伤笑道:“怎么?你在怕?还是在觉得中然不如他,在可惜?”

    心诚也笑,道:“都不是,那人再厉害,终究不是我叶家的对手,更何况,纵使他能成为一代英主,我叶心诚也从没想过要老死戚国,没什么可惋惜的。”

    无伤看着心诚,虽然此时趴在床上,然而剑眉微挑入鬓,少了那孩子气,淡了那水香气,眉间眼角刹那光华,上古宝刀初次出鞘时传世的锋芒。

    无伤微微笑了,道:“唐时大半的手抄经卷就已经不知散落在何处了,那时甚至有人想毁掉那些经卷,那就像种在心上的曼陀罗,是绝望的迷梦,心诚,你是真的想让那悲伤的历史苏醒吗?”

    心诚也笑道:“大哥,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我很多次了,也劝了我很多年了,但你也该知道,那迷梦让人悲伤,可也让人迷恋。”

    那是与生俱来的,生长在掌上心上,蔓延在唇间眼角的,情根。

    那情根,伤也不落,死也不失,永生永世。

    却听一声清商,桌上的金猊小炉应声分裂,露出一小截漆金铜管,其中盛装的才是真正的家书,藏在香炉中,香焚尽时,才露端倪。

    窗外木伦伊河,远处在吟唱的河。

    月如梳斜,看窗外柳丝风起,水溢于塘,手上簇簌金梭,十指如葱,轻结蝉翼,细挑花纹,看新裁纨素扇上,一对紫燕,不自觉便念出:“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

    深夜绣阁,灯下独自私语,然而还是慢慢脸红了,新扇已裁成,相思不可裁,此别无一月,一月一千秋。

    不过一月,竟已开始思忆,灯下偷抛金钱占卜心事,未待看清,便听轻声叩门,自小服侍在身边的婢女灵儿轻声道:“小姐,奴婢进来了。”

    蝉儿忙应了声,然而慌忙中竟一脚将金钱踢到了床下,然后端庄坐好,灵儿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叠纸卷,道:“小姐,刚刚国公大人派人送来了这个。”

    慢慢展开纸卷,对着那现任大理寺卿方纯谨送来的卷宗,慢慢凝眉,忽然起身便欲开门,下一刻停住,她这是要做什么?去找父亲吗?

    叹息摇首,虽说父亲叫人将这卷宗送来给自己处理,然这卷宗上会写什么,父亲不会不知的,刚刚还以为只是父亲在考量自己会如何处断,不想竟是这样的事。

    太过可怕了!

    蝉儿慢慢平息着无措的惊慌,看着卷宗,整整一夜,手中丝线缠绕,只是发呆。

    昨日中虔还去了陶然楼,要借几幅书画看,蝉儿便亲自挑了陶然楼上最好的几副。

    蝉儿不免反复道:“收好了,都是价值连城,不可再得的,赶着我大哥回来前还回来,不然我也担当不起。”

    中虔一笑,温和道:“领旨。”

    还是昨日的言笑无间,为何今日便是这样的无常。

    终于天亮,蝉儿忽然猛地起身,下了绣楼,吩咐侍从备了马车,一路向万卷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