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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共汽车上,阮萝因为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前看见了盛雨濛的身影。于是,在经过盛雨濛跟前时,阮萝把脑袋探出去,大声说:“盛阿姨,我明天晚上去找你……我妈妈……晨曦服装商店……”阮萝的脑袋连同她剩下的话语都被汽车带着远去了,盛雨濛并没有听清她后面说了些什么。

    盛雨濛和阮萝并不算很熟,很多时候,她都是把纽扣放在宁奶奶那里,由宁奶奶代交给阮萝。阮萝突然说要去找她,还提到林奕潇,盛雨濛心中不安了起来。猜想阮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来找她质问清楚的?

    阮萝消失在寒风中不清不楚的几句话,在盛雨濛心中却勾起大片大片的回忆。许多往事的细节早已记不清楚,因此记忆也并不连贯完好,都一块一块地,飘荡在她心中的某一处。不知何时何地,就晕开一块来打扰她的心神。

    其实今天是想和过去彻底告别的,然而新旧交替之时,是旧的回忆最不甘心的时候。经阮萝一引导,竟都气势汹汹地涌出来,滋扰着她。

    不在桐市的那些年,她也曾回想自己的小半生,是典型的平凡,没有尝遍被剥削人民的苦,也没有尝到资本家的甜,她如许多拥有此身份的人一样,不曾高高在上被人敬畏或憎恨过,也不像劳苦大众那般值得被人怜惜同情。从幼年记事起到整个学生时代,她经受的最大苦楚,是战争带给她的颠沛流离和惶恐不安,她是伴着枪炮声成长起来的。父亲是一名军人,死于抗日战争,莫说尸骨归家安葬,连死讯都是父亲的一个旧友半年后辗转多地,传递到了那一条家家饱受着生离死别之苦的上海弄堂。

    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靠着父亲留下的微薄家底供她读书识字,母亲的执着带了些梦的因素。她曾当过一段时期的小军官太太,这小,虽然只是十数个兵蛋子把她当太太的小,也令她近距离地见识到一些独立女性的生活图景。她羡慕那些穿着文明、富有知识气息的优雅女子,读大学,办报刊,演讲,跳舞,骑马……,在男人翱翔的世界里勇于与男人一争高低,尽显时代里的女性风采。

    一九四七年,父亲留下的家底,经母女俩多年的省吃俭用,勉强还可以供她读完中学。母亲却找了一份女佣的活计,早早为她打算起大学来。

    冬天放假时,盛雨濛看着母亲在冷冰冰的洗衣盆里泡红泡肿的双手,再也压制不下内心的愧疚与心疼。她经由同学介绍,到南京路上,一家名为晨曦新装的时装店铺当了女伙计,这伙计又因店铺东家是留过洋的千金小姐而不同于其他裁缝店铺的伙计。

    盛雨濛的功课在班上是一等一的好,尤其英文,在整个年级也排得上前列名次。她做了时装店女经理的秘书,经理是林奕潇,时装设计师也是林奕潇,她这个秘书便格外地忙碌。与此同时,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有些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过的却是遥各一方的日子,天上与地上,竟是如此的不同。

    零零碎碎的职员闲谈中,盛雨濛大致了解了林奕潇。这个不足二十岁的林家八小姐,是家财万贯的林家老爷最不喜欢的姨太所生,连带着林奕潇与其同胞兄长也不受宠。然而,再不受宠,也强过她这等平凡普通的社会底层女孩。

    盛雨濛错过了晨曦新装初开业的艰难时期,只能从老员工口中知晓林奕潇以千金之躯受到的种种委屈。老职员认为那是委屈,盛雨濛倒觉得林奕潇并未把那等事视作委屈。

    晨曦新装不同于百货大楼所销售的成衣时装,是专营定制时装的。林奕潇告诉盛雨濛,这在法国叫高级定制,她所从事的工作叫服装设计,她是服装设计师。然而,在盛雨濛眼中,在上海那些非富即贵的太太小姐眼中,她就是个裁缝而已。

    千金小姐去做裁缝,那也只是个受衣服主人监工的女裁缝。得听人差遣登上公馆、府门给太太小姐们量尺寸,耐着性子被鸡蛋里挑骨头。

    林奕潇替大嫂及府里的亲戚女眷设计制作礼服在宴会光彩耀目之后,上流女士圈子里皆知她的设计、她的针线手艺,是一顶一的好。但仍旧有人有意找茬,仿佛看着她忍气吞声的为难,就是把林家所有人都踩压了下去似的。

    林氏一族并非民国新贵,早于封建的清朝就已富甲一方,贵气凌人;殷实的家底与名位虽在一代又一代子孙手上四分五裂,但骨架不倒、名望犹存,财力地位于富贵圈子里也容不得旁人轻意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