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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青半黄简册微卷,檐下檐外茶炉烟冉。念景倚户而坐,茶无味,树无声,烛无影,水无形。泉眼细潺澴,山石层暗鸟栖绿,云晓弥金燃。

    少师问,云州牧门下有何人?

    念景答,我知道的,只五六个而已,有蓝姬、薄夏、风将、伯寻、云楼以及风惊鹊。

    少师问,那你不知道的呢?念景回,当分布九州五域。

    错了,少师笑。

    不知哪里错了?

    昔人已去,尽是过往了。

    翌日,少师问,近来民间有何传言?

    传言,我姑姑南下将归。

    祁主?没了?

    还有,风云世代歌。

    哦?会唱么?实在不会的话,那就说与我听听罢。

    一代风云安天下,二代结契斩乱麻,三代仇匹定学府,四代绝义无言说;五代背驰步殊途,南北各有惊鸿若;六代纨绔无人顾,摘得日月把天塌;七代山野醉流霞,豪情一掷千金诺;八代投笔赴黄沙,风云同袍共听笳。念景青衫缀玉,腰悬素管,手奉白玉圭臬,口出落落之言。

    少师笑,你数第几?

    第五,念景默。

    看出问题了?少师满意了,还好,不算太笨;风云两家,谁相“绝义”,是谁“背驰”,答案在过去,也在未来。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时机已错。

    隔了一日,少师又问,风云世代歌出处你可知?

    无极卷碎片。

    传,无极卷,纵延时间之序,横展空间之志,伴生无极。

    竹节木阁,鹅卵白土,絮波金纹,鱼锋叶酥。念景起身:“少师。”苏封澜持扇走来:“景兄弟,祁主将归,一起去看看如何?”

    “不是明日么?”

    苏封澜微讶:“竟是我记错时间了么?”

    “不然呢,少师大人?”

    “那就明日,潭影楼见。”

    念景独立清轩外,衣渲春潮履渲寒,袖藏白玉圭,头戴远游冠,心蕴墨华,身披温雅,耳伏罗网,眼藏锋芒。

    (十)归途

    “多久了?”祁主伫于河畔,发如披,立垂地;希冕端逸,衣舞山巍。

    “随贵主侧,大概是十年罢。”

    “如此之久,我竟不知。”

    “殿下,枯此为,是受主上所托,特意要隐瞒的。”

    “紫皇?也罢。吾闻卿素有斫鲸擘浪之勇,而怀定邦济民之志;而今收敛锋芒,退隐暗幕,沉寂于九州风云际,潜伏于五域天地间,可会嗟怨哀艾,有不虞之思?”

    “枯之所选所为,皆是心甘情愿。”

    “我何德何能。帝玄欲召卿还朝,卿将如何?”

    “仆愿为殿下前驱,随主驱驰。”

    “跟随我,不悔么?”即使风雨山前,前途渺茫,烈火傍身,暗箭如流,虎狼环伺?

    “枯,不悔。”

    “枯木复苏万里冰封消,浩然江河起波澜。今日之后,你就是‘枯苏’。”

    “谢主恩赐。”

    “卿有不尽善,我甚敬之。卿既护我十年无恙,我亦必回卿一世长安。”

    “仆之力,蛇足寸草,仆不敢亦不能居功。

    祁主忧叹;“你将自己置于何地,如此卑微?你若不跟随于我,想来早做了一城之主罢。”

    “……”

    “我唤你阿伯如何?罢了,当孤玩笑罢。十年未见钧天阙,不知此阙现如何?”红眸祸世流言似已息止。

    “流言如水,今若宁。”

    “顺或不顺了。即日便回罢。”世本应,各司其职,各归其位啊。

    (十一)匹夫

    “为何起义?”祁主在野问道。

    “当然是推翻□□,建立新朝……为了活下去,”起义军首领丰隆道:“殿下可会支持我们?”

    祁主不答反问:“建立新朝,然后呢?”

    “众志成城建寿域,万众一心安太平。”

    “何人执政?”

    “为王者。”

    “如何为王?”

    “……”丰隆未答,起义军面面相觑。

    祁主便又说:“救民于水火,祐民于风雨,居民于升平,兴民于福泽,使民心依附么?”

    “不错。”

    “到时候,你为王?”

    “能者居之。”

    “王位如何继承?”

    “王之后裔,能者居之。”

    “若无能者,如何?若能者未有德,又如何?若有德即能者,那有才无德者以何计?而空有德而无才者又以何计?且,何为德,何为能,如何评判?上位者若是空有盛名,而败絮其中——子不知其忧么?重蹈覆辙,也无畏么?”

    “顺民意即可。”

    枯苏嘲道:“废话呵。”

    “朽木不可雕也。孤去也。”枯苏随后。

    祁主怅然道:“生长收藏,终有时尽,今之王朝亦如此。正因如此,才要打破轮回往复,斩断人之兴亡苦。可惜没人懂孤,暂且除了枯苏。”

    (十二)都人

    华丽阁,觥筹交错,官民同乐。“祁主应该快到了罢?”

    “祁主到护城河了。”人们丢下酒杯茶席,抛开清蔬鲜汤,纷纷向外走去,牵着父母弟妹,或是带着瓜篓果篮,或是抱着藤环花束,不到一刻,他们便分散在复道上、街道旁、店门边、巷口与窗前。

    “祁主,终于回来了。”人们蠢蠢欲动,尤其是他们那提花抱果的手和前伸后移的脚;但在看到一侧威风凛凛的盔甲和纳入寒鞘的警示后,便不再乱动了。

    不过,虽然如此,明媚善睐的眸子依然转啊转个不停,男女老少的心已被来人的步伐所牵动;轻盈的花儿欲坠不坠的挂在手上,弓已拉满,只欠东风;清馨芬芳的瓜果仿佛下一刻就要飞了出去。

    “你说,我要是用我平生最爱的瓜子儿,来致敬我们那位好似神人的祁主殿下,应该不算冒犯罢?”

    “你最爱的瓜子儿,别开玩笑了,你最爱的明明就是钱,你这个财迷。”

    “财老弟,那还不是你不了解我?我要你的钱做甚?还不是要买瓜子儿?”

    “我信了你的鬼话!人我也看到了,我走了,后会无期,”水拂鱼转身,一笠风霜浩然,一蓑山河影转,一屐万丈红尘。

    然后只留寒泣虫一人在房顶,计较着下瓜子儿雨合算呢还是掷一枚钱合算。

    残章店,淮菊轻点如意炉,药香播远。季诏年执棋自对:“母亲大人,若有朝一日你儿子和你徒弟掉进河里,你会先救谁?”

    “先救云州牧,再让云州牧救你。”

    “为何?”

    “我带不动你。”

    “带不动我,却能带得动我爹?那你徒儿呢?他会水?”

    “你可以这么认为。”

    “也可以不那么认为,”季诏年平淡道:“你当初为何要支持姒镜和宋问?”

    “三人行,必有一人退出。那人自然就是你了。”

    “我有婚约,他没有。”

    淮菊淡笑:“你小子是在控诉我么?”

    “我才没有。”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可懂?”

    “我只是有些不服罢了。”

    儿,你知不知道你被人骗了啊,还不服呢,淮菊心说。

    如意炉发出浅浅金光,淮菊轻抚微芒:“祁主来了。”

    潭影楼,念景凭栏而顾,却总不见人来,只好傻傻地等着。苏封澜品着酒菜,一把扇子玩得顺溜:“你不饿吗?你真得不一起来点?”

    “换你是我,你还有心思吃、吃、吃吗?”

    “换我是你,我照样吃好喝好了等人来,哪有你这样的?”

    “自我记事起,我就没见到我有什么姑姑,还是比我小一岁的。突然多了一个亲人,我还是挺好奇的,你是什么?你又没什么关系?名不正言不顺,来凑什么热闹?”

    “嘿!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君臣关系,名正言顺得很!没看见满大街都是凑热闹的人么?哎?我知道了,你定是在炫耀你有了一个美人姑姑罢!我是什么,我当然也是好奇。”

    “去去去,别抢我位置!”

    “你才是,别挤了,”苏封澜忽然严肃:“喂,那应该、就是祁主罢?”

    三千银丝,如行云流水,和风缱绻,如云横竖堤,河坠星辰。五旒红朱,映哲美之姿,举世清绝,映灵秀之饰,随发轻摇。

    应知祁主随春来,碧玉妆成千千树,连绵绿绣层层街。云天开,人已至,轻飔逢迎于前后,晴光随侍于左右,顾盼间都人皆好,或可慰心劳;春城无限好,许是为此人间。

    “殿下,小心!”

    “无妨。只是有点想不到。”

    侍者禾露、卫者枯苏二人闻此,便又退三尺后,左右随行。

    “为何是步行?没有车么?”苏封澜道。

    “恐怕人们也想不到。”

    (十三)心问

    我看到了,我知道了。原来如此。世间一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又能分得那么清呢?

    我是谁?宗室女,姒家子,溟的妹妹,孟燕的友,帝王臣下,暗主仆从,季诏年未婚妻,还有宋问的……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不能放任我的过去,对罢?

    祁主,你在溪边或者是幻境,问我所求的是什么,所为的又是什么,我只能用我的一生去回答你了。或许经历越多的时间,就越能接近世间的真实。

    穹顶之下,我问天不得,转而问川,问川不得,转而问镜。天外是什么?川下是什么?镜里是什么?

    明君立于日月乾坤光耀之中,暗主据于昏夜往来幽冥之间。光暗是否居于对立的两端,哪个才是世间的真实?

    时间由我掌握么?命运由我掌握么?婚姻真得由我自己掌握了么?我为何想要掌握它们呢?我舍弃它们可以么?遗落时间可行么?割离命运可行么?抛除婚姻可行么?

    时间是什么?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条线。这样理解对否?命运是什么?不可触、不可知、不可嗅、不可见、不可违,只有预感;或者对于旁观者来说才是命运,对于局中人自己而言,命运即无,有的只是“生老病死”“生长收藏”诸常则。

    何谓之“常”?何为美,何为真实?

    何谓之“道”?何为善,何为不善?

    道衍后皇,下理凡世,那天地又让谁来理?祂是否化生幽、明,以理九幽九土、九天九野?皇天后土,四方神殿,人们供奉的神灵真的存在吗?

    “殿下!”

    “无事,”祁主拈着一枚天降铜钱,若有所思:“看来平京的生意很好,城里城外,简直两个世界哪。”

    “定是个吝啬鬼,”禾露悄悄向枯苏道。

    “不,应该是个侠者。”

    “倒是别出心裁。”

    “也不是,顶多算用心。毕竟,我这里,可还有个把药炉丢过来的,”枯苏神色复杂。

    残章店,季诏年不可思议道:“医仙娘亲,你怎么把它也送出去了?”

    “你不懂,我那是投名状,也是邀请函。真得只是投个名而已,也好让祁主知道我这个故人,从而收下我的邀请。”

    “故人?算了,我信我是真得不懂了。”

    “忘年神交,还不明白?”淮菊恬夷道:“不可置信,是么?欲求答案,便继续做你的生意罢。莫问我,我不知道,我也只进了表层而已。”

    “什么表层?”

    “譬如说,那个极富盛名的刺客寒泣虫就在表层。而那个榜首,枯,应该会更深入罢。另外,据我所知,姒镜,也是和那里有关系的;你说,她那时既叛了姒家,那里会不会教训、惩罚或者是追杀她?”

    “教训?惩罚?追杀?还是姒镜!那么,母亲大人,我可能被人骗了,是罢?”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那十金,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好了。”

    “那家伙,扣扣索索的,活脱脱一个财迷、吝啬鬼,我又不是他!反正目的已达到,他怎样都好。”

    “哪里啊,分明是你赚了,生意场上,不可轻敌,虽然我没说过,可不代表你随随便便就能忘啊,”淮菊其语清和,其调轻松,温柔动耳,直抵人心。

    “她选择宋问,至少有一半都是因为那里,对么?”

    “你会知道的。”

    “但不是现在,”季诏年怅然道:“我知道了。”

    “阿诏,若有朝一日你真到了那里,犯了错,就去找祁主罢;也许祁主可以救你。”

    “祁主,”季诏年暗叹。

    祁主的红眸真美,照进去,好像入了一个梦,而梦是残忍还是美好,便只有个中人才知了。

    与祁主对视的那一刹那,我仿佛来到一个古井无波的湖边,初时安然无事,随即便觉底下汹涌,茫然无措后只剩无边寒寂,透心彻骨,好像,悬于深渊,却仍沐云光。

    ——履陷在渊,冠融于光。

    或许,我亦如此。正因如此,我姒镜,才要这么做。

    (十四)日落

    顽山连路,坚木拔生,我在被人抱下了车马之后,让人午炊。

    是匪寇,或是刺客,或是亡命之徒,遇上了,有侍卫、奴仆帮忙挡刀。哦,人命有贵贱,父母教诲的,原来是这样。可,我不想这样。他们刚才还在和我聊天、说笑,又或报告事务,是活生生的人;现在,为了救我,变成了血肉模糊的躯壳。为何,要这样?

    天色愈暗,我持着暗主令,待在土坑里,和宋问说着话,等那里派人来助我。

    其实这时我也并没有比宋问高贵多少,我这般想着,便问起他:“你很害怕?”

    “仆、仆不会再有下次了,小主。”

    “下次你自己先走就好,我不想要这么多伤亡。哦,不对,你们逃走也不会活下去的,你逃得了琳琅曲追捕令,还能逃得过户籍和亲缘?不能。”

    “但是,你可以去求助大人,当然,我是鄙视这种做法的。若是我,我就想办法将自己抵给淮菊医仙,然后再一步步谋划自由。”

    宋问讷然,形若枯槁,暮气垂垂,许久以后,才出声道:“我们走了,小主又当如何?”

    “因地制宜,见招拆招——我都自有计策。可是,现在我好饿啊,好饿好饿好饿,我真得好饿。”

    月明星稀,姒镜有气无力:“宋问,你给我讲故事罢,随便什么都好。”

    “仆之荣幸,”宋问席地,自望长天,思量再三,微微改容,缓缓叙来:“小主可知幽都?在北州暗域,寒冷的幽都,流传有一首歌谣,王朝建立之初就有了,而至于它是何时起的,我就不知了。

    彼岸花,生彼岸,花叶生生两不见。

    花初谢,叶自现,彼岸花叶永相念。

    花开日,寻幽主,借得海墟半莲生。

    花一半,叶一半,花叶世世两相凝。

    叶生时,绊明君,问取莲业一冰倾。

    叶照花,花照叶,花叶劫劫两相映。

    不见花,不见叶,但见业火焚红莲。

    水生冰,水生莲,花叶苦长两不见。”

    “时间长了,变化也随之而来。莲飘摇而落众生池,得聚灵识,即分出半片魂来,以期寻叶。冰滋神魄,能以水移形,寻花久不得,便求向天地。一日,众生池宴,有府君看见那莲,嫌其残缺,便弃入凡尘。他日,冰访得幽主,知昔年真相,痛彻之下亦随入滚滚红尘。”

    “第一世,彼岸花叶两不见。第二世,冰莲相见不相识。这一世,花是山中霜华木,叶是荒里雪风松,花叶仍是不相见。”

    “第四世,花是人间富贵花,叶是檐下笼中鸟,虽是两不相知,却也相见了。”

    “第五世,花是无价之灵药,叶是求药之行人,人和药葬得同穴。”

    “第六世,”宋问顿住,不再言语,夜中悄寂,只剩人息起伏。

    “日落西山君自悲,悲尽人烟净散去,”宋问倚轩向街吟,吟罢扶额:“唉,我果然做不得伤春悲秋。阿镜听到了定要笑话我。”

    昔年去行商,路过一处,稍作停歇。不远处有两姐妹在人家门前“联”诗。莲先出首句:日落西山君自悲。

    冰对:悲尽人烟净散去。莲又起:松竹哪堪絮高洁?

    冰回:风霜怎奈梧桐绿?

    冰:劝君喝尽这杯酒,你我一笑泯千愁。

    莲:莫笑门寂无人来,逢道言欢不长有。

    忆及过往,宋问百感交集,只是不知,“缘何记得那般深呢?”是那自在无忧的模样,还是那悠然随心的行止?一直以来都在牵动着他的心啊。

    祁主已回帝阙,街上冷淡无烟尘;一轮晚月自天之东南升起,云气含紫,天色浮蓝。

    光暗交替,往来沉浮,一切随风而逝,今后如何,还看今朝。

    “阿镜是知己,是亲人,也是恋人。你用墨来守护我,我用钱来保护你,或许可以。”

    “也可以和和美美走到最后的。”

    (十五)立场

    卷中记载:道化后皇,后皇又化幽、明为天地守;二者各出其分魂,遣至人间,恰为兄弟。

    “昔久有兄弟二人,长曰玄,幼曰黄。二人无母,故天降大任于其父,父乃亲教之。”

    “教以何?”

    “教玄以美、善与义;寄之以笔,使他爱人。”

    “其弟何?”

    “赋黄以剑,授之以丑、恶与理;教他杀人。”

    “于是乎,一人通达于上,安坐殿前;一人穷困于下,险行世间;一人餐荤食素,玉液琼浆;一人啖骨饮血,雨雪风霜……”

    “某日,其父问二人,房屋之基与顶孰重。黄答曰:基为重,无基则不能有顶;玄却答:顶重,无顶岂能为屋?”暗主讲到这里,停下问姒镜:“你觉得呢?”

    “与陛下无二。”基坏,顶灭,屋亦毁,王朝如斯则无存;顶崩,屋废,基尚存,帝业若此或可延;只是……

    “予一人?”

    “顶灭,无以祐下民;祸及黔首,终不过易主,兴亡反复而已。基损,无可安上主;民得以振,人人俱同,此前期无限,我心动哪。彼时之民众,群贤出而百家鸣,可据乱世入升平;少则一时,长则几世,终有云开光耀时。”

    “基有损,民岂无伤?损则补之,于人于屋皆有益,不论基与顶。”

    “苦难何多,如今皆过,区区伤耳,人焉能惧?不踬与山而踬于垤,岂不可笑?”

    “护之无损,屋主得利,于其仆佣则无甚益。上位者当然是要保护它了,居下者才会选择去摧毁它。”

    卷中又记:兄为明君,称帝玄,弟为暗主,号紫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