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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景亭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也呆住了。

    他从官二十载,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震撼。

    皇城外的街边上,站满了人,大多都是女子,他们也不上前,就只站在道路两旁,看到他的车驾后,便跪了下来,朝他拜倒。

    眼下人已跪倒一片,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没有吵闹,他们大多沉默。

    车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不知所措,颤颤巍巍地道:“老爷,怎么办?还走么?”

    程景亭很快恢复镇定,道:“回举巷,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车夫继续驾车而行,道旁的人望不到边,等车到了跟前,人们便跪地而拜。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下令,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着同一件事。

    这一刻,车夫觉得很骄傲,他从没觉得当个车夫有什么好骄傲的,可现在却觉得,能给程景亭当车夫,是值得骄傲一辈子的事。当他老了,他会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给孙子孙女们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

    回到举巷时,举巷外也站着一群女子,但她们离巷子口远远的,并不干扰往来官员。小桔站在前列,俨然已是众人之首,周氏站在她身旁,醉云楼的芳官先生和另一个歌姬站在她身后,其余人大多都是棉纱场的女工。

    程景亭让车夫停了车,行至众女子面前,众女子朝他一齐拜倒,他看着众女子,欲说还休,最后只作深深一揖。

    再次踏进熟悉的举巷时,程景亭忽觉此时的心境似又回到了年轻时第一次踏进举巷的时候,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

    这些年一直令他困惑的一个问题此际忽而有了清晰的答案。

    他是谁?

    他是一名需要权衡谋算的政客,但更是一名需要秉持公义的法官。

    -

    法律依据有了,但张静姝案中,还缺一个关键证据。

    程景亭为此提审张静姝:“方侯爷是在方升被杀后赶到的,且与你关系特殊,他的证词会被质疑,你再好好想想,还有谁能证明方升是要对你施暴呢?”

    如果不能证明这一点,这个案子还是很难办,宋大人也不行,因为他和方奕同行,都是在方升被杀后才到的,可当日目击者都死了——

    张静姝猛然道:“还有一个人。”

    程景亭听她详细说罢,颔首道:“如此甚好,有了她的证词,这个案件的证据链便完整了。”

    还有一个证人,那便是方奕的奶娘。

    刑部找到了她,她对当日受方升要挟诱骗张静姝,并对其下药、绑架等事供认不讳。

    至此,整个案件证据完备,重审之日,刑部依据新法,对张静姝豁免死罪,改判无罪。大理寺复审通过。

    张静姝被释放那日,程景亭亲自相送。

    对于他所做的一切,道谢太轻,但除了道谢,她无以为报:“程大人,多谢。”

    程景亭云淡风轻地道:“谢什么,这不就是法司该做的?”

    他不多耽,待她枷锁一去,便即走了。

    张静姝出了牢狱,无数人正等候着,以致于她都被吓了一跳,不敢冒然往前走了。

    小桔、苏清微、阿兰、周氏都在,女工们也都在,还有好几名醉云楼的姑娘,甚至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

    小桔见她站着不动,气道:“牢里蹲几个月人都傻了不成?愣着干什么?还不想走?”

    张静姝讪笑一下,这才朝前走了两步,小桔快步跑了过来,将至她面前时,却又站定。

    小桔只觉像有好几年、好几十年没见张静姝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她。

    张静姝摸了摸肚子,委屈巴巴地道:“能不能先带我去吃点好的?牢饭太难吃了!嘴里淡出个鸟来!”

    小桔噗嗤一笑,走上前紧紧抱住她,本不想哭,可眼泪偏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苏清微轻咳两声:“我做东,请大伙儿到青萍聚吃饭。”

    青萍聚坐不下恁多人,桌子摆到了大街上,蔚为壮观。

    宴间,小桔和芳官先生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十分不赖,张静姝见之,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是什么情况?

    回到家后,张静姝拉过小桔:“你怎么跟绯云街的姑娘走到一起了?”

    小桔反问:“很奇怪么?”

    张静姝一时说不出话来,小桔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高尚与否,跟他从事的行当没什么关系,跟出身、身份、过去也都没什么关系,用贞操去衡量,就更无聊了。”

    张静姝震惊了,这还是她认识的小桔么?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圆,这是你说的话。”小桔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苏清微的事我都知道了。”

    张静姝默然。

    小桔等了良晌,见她不答,不由露出失望之色:“阿姐,我没有那么脆弱。”她起身而行,行至门口,脚步一顿,回过头道:“我也是你可以依赖的人。”

    1文中张静姝案原型为清朝李何氏案。李何氏反抗强|暴,杀死行强者,被刑部判处死刑,大理寺复审时驳回判决,认定法律存在漏洞,最终通过修改法律裁决李何氏无罪,此后《妇女据奸杀人物论》也写进了清朝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