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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三章

    不, 肯定是她看错了。

    迟迟揉了揉眼睛,那个传闻中的广陵王殿下,怎么会是她那个温柔真诚又有趣、还说要娶她为妻的小侍卫呢?

    一名舞姬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 纤纤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饮尽。

    而后伸出五根手指, 将那舞姬牵到怀中, 不胜酒力一般,修长的身子微微笼住她。

    少年广袖飘飞,乌眸含笑,醉意朦胧,将传闻中的风流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离得近了, 还能听到那舞姬娇滴滴地问他, “奴家听闻,爷前几日看上了一名宫女, 魂儿都被勾走了呢?听说呀,爷还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戏谑一笑, 两指抬起舞姬下颌,打量着她艳丽的脸颊。

    迟迟清楚听见他笑了, 那笑声带着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 肆意风流至极。

    “爷怎么可能娶一个宫女?骗她玩玩而已。”

    这样轻佻又勾人的模样, 舞姬的脸瞬间红透。

    而迟迟则是小脸煞白,只觉吹到身上的风都冷了起来。

    什么东西硌得手心发疼,低头一看,是她亲手做的那根剑穗,为了做它,她的手指头被扎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来的剑穗,广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来, 都要比之珍贵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迟迟此时才觉,自己以前同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可笑。

    “玉观音送给你,保佑你长命百岁。”

    “这是送给恋人的花。”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如果……他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小郎君。

    只是她的见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小侍卫怎么会跟广陵王是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迟迟依旧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艘画舫,盯得眼睛都酸了,只等着它停下。

    然后她跑了过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飞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纷纷骂出了声,可是她都听不见了,眼下,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心里乱得很,慢慢停住了脚步。

    有人将刀拦在她面前,她看着他们。

    迟迟恍然大悟,这才是侍卫的服饰。他们这些御林军,唯有腰带上绣着的才是血红色的朱雀纹。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应该转身离开,否则等待她的就是冲撞皇族,是死罪。

    大约,确实如那些人所说,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还是她直觉他不会骗她?因为他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就无条件地相信他。

    那样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论在哪里都来去自如,怎么就能一点都没怀疑过他呢?

    刀剑森然,提醒着她与那少年的云泥之别。

    这些不苟言笑的侍卫,在她与那少年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他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殿下,挥金如土、众星拱月。

    而她只是个宫女。

    低微的、一无所有的宫女。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见了殿下还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个长相精致的舞姬娇声叱道。

    被她训斥,这小小宫女却没有退却,她年纪看上去不大,长得灵动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宫女张了张口,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广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原来之前靠近你是那么容易啊。”

    话里满满的遗憾,听得人心里发苦。

    舞姬好奇地看着小宫女,又看了看广陵王,后者笑意寒凉,墨眸如冰。

    迟迟用力地呼吸着,浑身都在轻颤。她难受得鼻尖都红了,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那个让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少年。

    他们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般遥远。

    她穿着光鲜的衣裙,还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办得好赏的绢花,是她最最喜欢的荞麦花了。

    想着万一偶遇了小侍卫,要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她想,自己一定要冲他笑,要跟他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节。

    现在真的遇到他了,可为什么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这么久,他骗她这么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来,笑道:“你这奴婢,也是来讨一杯酒喝的吗?本王倒是可以赏你。”

    迟迟没有看他手中摇晃的酒壶,而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当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还是不甘心,还是要问一遍。

    好像要亲口听到他承认才行。

    “大胆!”侍卫猛地上前,“谁准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却没有发话。

    那侍卫便不敢轻举妄动。

    手里的剑就那么不上不下地举在那里,尴尬非常。

    华服少年忽然抬起脚,面无表情从她身前走过。天上开始飘落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

    “施见青!”

    这一声,让全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小宫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个人却用力到颤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里写满了执着,“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我都……我都梦到我嫁给你了,我都想告诉你……我愿意,我愿意的。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过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看向了画舫之上。

    迟迟也随之看去,分明看见一名女子静立在船头。那女子有一张海棠花般的面容。

    眉眼之间有几分熟悉,分明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仅仅是站在那里,恬淡地俯瞰着他们,就美丽得像是一副画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场闹剧,仿佛这样的事早就发生了无数次。

    一瞬明白了什么,迟迟不敢置信地退后了一步。

    脑海中一瞬掠过关于广陵王的诸多传闻。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个,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怜那些无知的小姑娘们最后都是心碎离场。

    原来,她竟也是么?

    也是……其中之一?

    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娘亲请人给自己赐过福的。

    她这一生都会平安喜乐、所想皆可得。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是娘亲骗了她,还是老天给她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施见青,”她听见自己要哭了,“你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

    “没有。”

    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一瞬间,她双眼猛地瞪大,心脏疼得紧缩,泪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湿了衣襟。

    怎么能没有呢?

    他说给她做一辈子的小笼包,说想娶她,都是骗人的吗?

    天上开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雨滴砸在身上,凉得可怕。

    喉咙如同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还欲往前走,却猛地一个踉跄,竟是被那个侍卫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点,可是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泥泞的雨水弄脏了她精心准备的衣裙。

    鬓边那朵雪白的荞麦花也掉落在地,变得肮脏不堪,她想要爬起来,不要那么狼狈,却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谁允许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蔑视,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如此。

    她能感觉到,他的眸光缓缓移动,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起乌靴,踩了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进泥土里去,永世不能翻身。

    终于握不住那剑穗,手指无力地松开。它残破不堪地趴在泥里,丝丝缕缕的红沿着泥水流淌。

    好像一颗破碎的真心。

    迟迟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给自己做小笼包的那一天。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温润的脸孔 。

    黑纱之下,少年唇角勾着的笑容令人倾心。

    她想,他明明夸她烧火很厉害的,怎么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这里,指骨断裂的剧痛才传来。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样太丢脸了,已经够丢脸了,怎么可以更丢脸?

    她对不起娘亲,娘亲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她却让自己受伤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只要这样,天上的娘亲就看不到了。

    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

    “愚蠢至极。”一声嗤笑响起。

    “区区贱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凉薄的讽刺的声音,终于从头顶落下,像是给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无所谓的轻笑着,带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和恶意。

    那一刻,迟迟终于死心。

    ……

    “谁给你的胆推她的。”

    施见青一脚将那侍卫踹翻在地,是,他惩罚了那个三心一意的奴婢,本该无限快意才是。

    但所谓的快意,却只有那一瞬间,过后却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觉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结束了。

    只是为何。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默默流泪的表情呢?

    他烦躁地踱步,忽然铿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那剑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来!陪本王练剑!”

    直到汗流浃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许。

    他蓦地想到,她还欠他第三件事。

    终于明白那种难以平静的心绪从何而来。

    施见青将剑插回鞘中,低头看着满地的残花落叶。

    她还欠了他一件事,没有为他做。

    ……

    此时。

    迟迟正扑倒在白芷的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原本只是小声的抽泣,到后面越发克制不住。

    “呜呜呜……哇哇哇……”

    “姑姑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喜欢别人了。”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都会老老实实的,再也不轻易喜欢旁人了……”

    白芷拍着她的背,暗暗叹气,真是可怜见的。

    迟迟抬起一双哭得跟桃子似的泪眼:“宫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会知道,有一个傻乎乎的宫女被骗了心。

    这个世道只会钦羡他广陵王殿下的风流薄情,而不会同情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编排自己的话会有多难听。

    小小少女蔫巴巴的,哪有之前的一点活泼生气,看来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白芷摇着头给她包扎伤口,“你这伤口不要沾水,相信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她指尖轻点她额头,道,“疼一疼也好,这样你也长长记性。”

    “姑姑!”迟迟更加委屈了,眼泪流得愈发汹涌。

    “你啊,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眼下这南墙也撞了,可算是能回头了。”

    白芷叹了口气,见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剑穗,大约是送不出去了的。不过还好,她看上去陷得并不很深,哭上一场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迟迟想不明白,她那么大一个夫君怎么就飞了。

    他怎么能是广陵王呢,怎么能不是小侍卫呢……越想越是伤心,就连手指都再次泛起疼痛,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白芷出去一趟带回来些东西,有几瓶伤药,一碗酥酪,还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快来吃点东西吧。再怎么伤心也不要亏待了自己。”

    “这些都是一位贵人送来的,”白芷顿了顿,“他听闻此事,也对广陵王殿下颇有微词,特地送来这些,盼你能早日恢复。”

    果然……

    她出名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出的名。

    迟迟哀嚎一声,仰头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生无可恋地呢喃着。

    不久,白芷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小笼包一个都没少。

    一看,少女把手盖在眼睛上,瓮声瓮气,却很有骨气地说:

    “我这辈子都不要吃小笼包了!”

    也不会再喜欢会做小笼包的少年了。

    还有长得好看的,她也不会再喜欢了!长得越好看越会骗人,娘亲说的一点没错!

    第一日便有人跑到迟迟面前冷嘲热讽的,不过迟迟都一副老僧入定、看破红尘的表情,对她们不理不睬。

    那些人见没什么乐子可寻,也便渐渐不再奚落于她了。

    毕竟每天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络绎不绝。像她这种的,也就新鲜一阵儿。

    很快,宫里便张罗起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沮丧了几天以后,迟迟便也不再想着小侍卫了,一心放在了攒钱上面。

    要是能早一点出宫就好了,离开这个伤心地,跟着姑姑一起出宫,她们师徒去过简单快乐的日子。

    有了盼头,也就渐渐地不那么伤心了。

    一天掌事找到她。

    “你这香囊,可还有多的?”

    “怎么了?”迟迟有些惊讶掌事怎么会问起她的香囊。

    掌事便将原委同她一说。

    不知是谁传出来的,官家因为某个宫女所佩香囊的香气十分好闻,就跟她多说了一句话。

    官家的喜好本就极难打听,这个消息不论是真是假,都很有价值。

    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个。你手下还有香料吗?这般香囊可还能做?我给你银子,全都要了,这是定金。”

    说着就打开荷包,倒了些碎银出来,一股脑塞进了迟迟的掌心。

    对于这意外之财,迟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

    几天下来,进账颇多。

    夜里枕着那些碎银,梦里都是银子的香气。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情场失意、商场得意?

    太极宫。

    几乎人人腰间,都佩了一个香囊,走动之间散发着荞麦花的香气。

    江从安的腰上也挂着一个,绣着花草图案,不伦不类的。

    察觉到施探微频频投来的视线,他忍不住问道:

    “官家可要奴才为您准备一个?”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修长手指轻轻翻过一页。

    半晌,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从安,你若不在宫中当差,会想做些什么?”

    皇帝鲜少有这般闲聊的兴致。

    “那自然是打铁。”从安憨笑着道,“奴才家中开了一间打铁铺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后来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才进了宫来……也幸得先帝爷与官家的厚爱,奴才才有今日。”

    他颇为狗腿地端上一盏清茶:“奴才从前的心愿,便是铸造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兵刃。”

    “哦?”

    “也许,宫中人人都有如奴才这样的愿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难得对这些感兴趣,从安自然是滔滔不绝,“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进尚服局,私下里日日都在那苦练针线活儿呢。”

    施探微挑眉,难怪总见那小太监翘着个兰花指,还以为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从安说得倒是不错。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对于奇巧机关的构造,颇有心得。

    “从安,你觉得,朕可是无趣得紧?”

    “官家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从安大为讶异,“您是天下之主,怎可与浅薄的凡夫俗子共论。”

    施探微却淡淡一笑,“朕若不是个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尾轻轻上扬,似乎在笑。

    “大约会是个厨子吧。”

    从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家的话变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了。

    虽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却又有了一丝属于凡俗的气息。

    “小虎子,”

    从安踏出太极宫时还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离开御前。”

    “去尚服局报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谁知道皇帝竟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头。

    “官家大恩!”

    那副模样,仿佛在御前做事,是个多么避之不及的差事。

    这可愁坏了从安。

    平白无故空出一个位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替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