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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窑场,宛玉就如一尾活鱼入了水里,每个关键的地方都有她熟识的师傅。在坯房里,她一屁股就坐到了脏兮兮的凳子上,抱正泥头后,对着傅元铮一招手,“你来帮我转轮吧。”

    傅元铮依言走过去,摇动石轮上的细长木棍,石轮就开始快速地转了起来。宛玉低着头,认真地提压,一挤一拉间,泥团就开始有了样子。

    石轮很快慢了下来,傅元铮复又转了一次。直到拉完整个器形,宛玉都没有抬头。那一刻,金色的阳光从窗上的直棱间射进来,将她浓密的睫毛投影在红扑扑的双颊上。眸色已然被隐在了暗处,但却透出了认真而坚毅的光。傅元铮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一个经瓶成形了,宛玉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轮上取下,放到一边。此刻,一缕秀发从她发髻间溜了下来,她伸手想去整理,不料却抹了自己半脸的泥。她倒是毫不介意,转头对着有些失神的傅元铮展颜一笑。

    傅元铮敛神正色,伸手去帮她整头发。宛玉嫣然一笑,嘴里说道:“这个得放几天阴干,我带你去看烧窑吧。”

    傅元铮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大火从一个巨大的烟囱中喷涌而出,窑眼上红光阵阵,十分令人震撼。只觉得那不起眼的瓷土经过如此这般的烧造,居然就脱胎换骨,此中之道,太过玄妙。

    从窑场出来,宛玉一直嚷着肚饿。傅元铮便径直带她去了容月楼。容月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它的菜色很精致,布置很典雅,因此京城里的有钱人都趋之若鹜。

    宛玉是第一次来,看着那光素漆盘中整齐排列的木刻餐牌,有些不知怎么选择。还是傅元铮曾经跟着族叔来过一次,对几道菜印象深刻,便由他都点上了。

    “肫掌签、群仙羹……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宛玉看跑堂的一走,便揉了揉肚子,嘻嘻地笑。

    傅元铮微笑道:“你喜欢便好。”

    菜上得不快,但每一道上来都极其漂亮。也许是饿了的缘故,宛玉吃东西很快,但是举止却不难看。傅元铮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偶尔也拿筷子夹起一小点菜,用小碟子托了,送去她嘴边。

    忽然,宛玉放了筷子,看向傅元铮,长久地凝视了一番,道:“如果每天都可以与你这样对坐着吃,心愉悦便好食,我想我很快会变成膏人吧。”

    傅元铮原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深情的话语来,结果却被憋出了一声大笑,“那你是想胖,还是不想胖呢?”

    宛玉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问:“如果我变得圆圆滚滚了,你还要我吗?”

    傅元铮也学着她沉吟半晌,等到宛玉都急了,他才缓缓道:“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宛玉被逗笑了,乐道:“我曾经很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但我爹对我说,不是男儿才好呀,男儿生不了这么漂亮。你大约快赶上我爹了。”

    “世伯高见。”傅元铮点头。

    一日相处,两人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惜别。傅元铮坚持要在巷口看着宛玉进家门,而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时,他突然很想很想立马就去提亲。

    回到家,傅元铮在门口遇上了从宫里回来的傅元铎。此时,他正一身绯色,与去时不同。傅元铮知道,这大约是圣上有赏了。没等他问,傅元铎就开口道:“赐穿绯服,享五品官员待遇。”他平静地说着,看不出喜怒。

    “恭喜四哥。”

    傅元铎看了他一眼,轻咳了几声,低哑道:“明年是大比之年,到时便是我恭喜你了。”

    傅元铮听了,心里有些发酸,但到了嘴边,只得一句:“承四哥吉言了。”

    一连几天,傅元铎都是早出晚归。傅元铮则是安心在家中研读经义,他与宛玉约定,金榜题名之日,便是备礼聘娶之时。当日,他曾将母亲遗物一枚玉环赠予宛玉,而宛玉亦曾许诺将还赠一礼。

    这日中午,有下人送来一个精雕的木盒,说是有位公子赠予六少的。傅元铮心下疑惑,询问了半天,下人却说不出半点有用的字句来。他便打发了下人,兀自捧了木盒进屋,打开看去,是一个窄肩、瘦长的鸡腿式经瓶,腹部绘有一对展翅的凤凰,曲颈昂首,尾羽飘逸,配上肩颈部的缠枝花纹,极富动感。最令他惊喜的,是在腰部的隐秘处还堆雕了四个字:天长地久。傅元铮失笑,经瓶本为盛酒器,天藏地酒,天长地久,倒真是别有意思。

    他珍而重之地将它放置到书案上,却在底部摸到了一个款识,倒过来看,恰是一个古篆的“玉”字。

    再见傅元铎的时候,傅元铮觉得,他整个人更单薄了。寒冬刚至,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的脸看上去依旧是苍白似雪。这日,第一场冬雪纷扬而落,傅元铮敲开了傅元铎的房门。此刻屋内正燃着火炭,他进屋不久便热了一头的汗。

    傅元铎笑道:“在我这里还拘什么礼,非要把自己热出病来吗?”话没讲完,他便觉得喉咙有些痒,匆忙间随手摸出一条锦帕。

    傅元铮正脱了外头的袄子,抬眼间就看到锦帕上隐隐有一枝山茶。因这锦帕是白色,而绣的山茶花也是白色,若不是他眼力好,还真不容易发现。他心中一怔,这该是女子之物,为什么四哥会有?

    他没再盯着看,而傅元铎也很快收起了帕子,同时看向他,似有探查之意。傅元铮装作不见,心下暗想,四哥如此小心,应是有不便明说的隐秘。想他这些日子来,进出无非宫廷与家中内院,家中丫鬟自不可能,莫非……若是宫内之人,可绝非善事……

    “找我何事?”傅元铎问。

    “无事便不能找四哥了?”傅元铮反问。

    傅元铎没有再纠缠,随口问了句:“书看得如何?”

    “四哥可要考考我?”

    “那倒不必,你的成绩,只会远在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