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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3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些,一阵春风吹过,树枝迫不及待地爆出新芽,给这料峭的春寒增添了些许暖意,枝头上小鸟也赶来凑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两天前方丽霞就接到了美玉的信,说三年的学习已经结束了,再有一个星期就能到家。接到信的老两口欢喜得逢人就说,天天掰着手指计算,总算算到美玉到家的日子。

    终于把美玉盼来了。方丽霞拉着美玉的手仔细端详着,嘴里喃喃地说:“没变,没变,一点都没变。”

    “二叔、二婶,我走这些年,你们都好吗?快给我说说。二叔,你那两万斤粮食要回来了吗?”

    “好,好!我们都好,你二叔那些粮食林书记早就给送回来了,连利息都给结算清了,一斤不少。”

    刘老二有些羞愧地望着刘美玉说:“你怎么一进门就揭你二叔的短呢?那都是老皇历了。通过这件事,我算看清了,***讲信誉,一定能把国家建设得富强。现在,我是真心拥护***,拥护人民政府啊!”

    “呦,二叔这几年不见,进步了不少啊!”

    “那可不!”方丽霞自豪地说,“你二叔现在已经是县政协委员了,还入了一个什么会。”

    “是**建国会。”刘老二提醒道。

    “对,对,就是**建国会。你二婶我通过这几年也看明白了,想钻***空子的人早晚要吃大亏。咱这圈子里的那几个人你知道吧,就是陈玉兴、孙文怀、马立文那几个,给志愿军送的炒面里查出掺了玉米面儿,更可恨的是,他们竟然还掺土、掺巴豆粉,前线的志愿军吃了直拉稀,那还能打仗吗?真是想钱想疯了,这么缺德的事都敢干,幸亏老天有眼,前些日子给判了,陈玉兴判了个无期,那两个都判了二十年。听说左县长家的那把大火也是他们几个放的。”

    刘老二深有感慨地说:“林书记说得一点没错,做人可比做生意重要得多,做生意赔了,以后还能再赚,做人能赔得起吗?还有那个粮食局的马局长,平时装得多像个人样,谁知道他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还是军统沈阳站龙脉特别行动组的组长呢,上回火烧粮库的事就是他策划的,这回往陈玉兴他们炒面里掺巴豆粉也是他干的。那次公判大会以后,就给毙了。”

    “真不知道我才走了三年,龙脉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刘美玉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又突然想起远在长春的爹娘,就问:“唉,有我爹我妈他们的消息吗?”

    “自从你出了国,听你妈说你弟媳妇跟别人生了个野孩子,有一天,那野孩子不知让谁给抱走了,你弟弟就和你爹妈较上了劲,一赌气就报名当了兵,去了朝鲜。你弟媳妇后来也离了家,你爹妈伤心不过,也好几年没来了,倒是你二叔时不时地往他家运点粮,这生意带做不做的,要不你家那个粮店早就断了续儿了。”方丽霞说完,见刘美玉只顾问别人,就说:“美玉,你出国三年,你二婶想你呀都要想疯了。你一进门就光问别人,说说你自己吧,这回不用回垦荒大队了吧?”

    “早就改叫建国农场了。”刘老二在一旁纠正道。

    “组织上安排我上建国农场当副场长,主管生产,明天就得去报到。”

    “这么急?”方丽霞有点吃惊地问。

    “能不急吗?大规模开发北大荒,建设新中国大粮仓的战场已经摆开了,大队人马正往这儿开进呢。组织上培养了我这些年,我得发挥作用啊。”

    “工作上你急,你自个儿的事就不急了?你可别忘了,你又大了三岁了!”方丽霞故意把最后加的“了”字处理得很强,仿佛那是最后的关口,过了这一关口,再好的女孩子也嫁不出去了。

    刘美玉以为二婶又要拿左县长的事来烦自己,就说:“二婶,今天我刚进门,别拿左县长这事来烦我好不好?”语气里柔中带刚。

    “美玉,你误会了,你不在家这些年,左县长一次也没来过咱家,也没再提过这事儿。二婶也想明白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主,你的事二婶再也不管了,管不好也管不了,到头来还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完望着美玉无奈地笑着又说,“二婶只是替你着急。”方丽霞这回说的倒全是真话。

    “唉,老婆子,你就没注意了么,自从那次公判大会以后,左县长就再没出来过,报纸上,电匣子里也没有左县长的信儿了,大伙都在传,说他好像是犯错误了。美玉,你到了上面也打听打听,按理说无风不起lang啊。”刘老二感兴趣地说。

    这时,艾小凤领着可可推门进来了,刘美玉见这个女子跟自己年龄相仿,长得粗壮结实,也不乏秀美,那个小女孩也活泼可爱。尽管有生人在,她俩进这个门还是没有一点儿生疏感,就像到自己家似的。见刘美玉好奇地打量着她俩,方丽霞就说:“这孩子叫宝宝,咱家那个车老板陈大嗑巴说是在道上捡的,我看这孩子挺可爱的,再说身边没有小的转悠总觉得不自在,就把她留下了。寻思给淘儿当童养媳养着,以后不就省心了?”然后指着刘美玉对孩子说:“宝宝,来!到妈这儿来,快叫你姐姐。”

    刘美玉听着别扭就说:“二婶,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让这么点儿孩子叫妈妈?”

    “你说多大,你婶还不到五十岁呢,四十八还得开一朵花呢,怎么地?”方丽霞回敬道。见刘美玉不再吭声,就拉过艾小凤,“她是粮库的刘班长,我们家的宝宝多亏了她。那时她刚生完了孩子男人就把她甩了,她就来到了龙脉,当时我正托人给宝宝找奶妈呢,周局长就给我介绍了刘班长。她的奶又好又足,宝宝一直到现在还没断奶呢,所以她就一直住在俺们家,陪宝宝睡一个屋。”

    艾小凤倒也乖巧,见方丽霞提到了自己,就说:“方嫂,这位就是您常跟我念叨的到苏联去学习的姐吧。”然后对刘美玉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姐!您好,很高兴认识你。”

    读者读到这儿是否会纳闷,艾小凤不是在林大锤的宿舍外透过门缝看到过刘美玉吗?当然没错,可是事隔四年,又是在方丽霞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相遇,怎么会联想到多年前的事呢?再说那晚艾小凤泪眼朦胧见到那样的情景,哪儿忍心多看细看呢?不过是眼前一瞬而已,所以,她以为是初次相见很自然。

    刘美玉没想到这位管自己叫姐的人看似一位体力劳动者,刚她们在握手时,她触摸到艾小凤手上的老茧,就可以断定,又见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刘美玉不觉暗暗有些吃惊。

    “老婆子,别光顾着唠呀,你还不快整饭去,美玉指定饿了”

    席间,艾小凤从刘美玉那儿了解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她已经喜欢上并钦佩起这位见多识广的姐来,从刘美玉那儿,她还意外地获知,明天有一位援朝志愿军的独臂英雄要到建国农场来作报告,她有一种预感,从他那儿一定可以打听到刘长河的消息,万一他们并不认识,至少也可以从他那儿更多地了解朝鲜战场上的情况。她决定明天跟刘姐一起去建国农场。

    亲人团聚,尤其是久别重逢,话是唠不完的,就像存放多年的美酒,一旦开坛,十里飘香,醉人啊。可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对那份亲情反倒麻木,就像在酒房里工作的人,反倒久而不辨其香,你说怪不怪。

    建国农场场部大楼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两排小学生手持鲜花在大楼门前夹道欢迎,大门上方悬挂着大红标语:“向志愿军独臂英雄刘长河致敬!”九点钟,当身披绶带、胸带红花的刘长河在阎永清、周泰安的陪同下走出汽车,欢迎场面达到高潮。欢迎的人群舞动着鲜花,喊着响亮的口号“向英雄致敬,向英雄学习”,刘长河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休息室。

    翟斌一见刘长河,赶紧上前握手欢迎,并沏上一杯茶水递上,抱歉地说:“刘团长,刚才接到电话说地区领导要来,我们林书记去陪上级领导了,他说,一定能赶回来。临走时特地关照我们要好好接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努力去办。”

    “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干啥?我这次来因为时间比较紧,恐怕没时间回家了,我爹妈都在长春,要能把他们接这儿来就好了。”刘长河实话实说。

    “刘团长,这一点,我们林书记早就帮你想到了。昨天,接你爸妈的车就派出去了,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爹妈了。”

    “林书记想得可真周到。”刘长河心中充满了感激。

    刘美玉带着艾小凤在建国农场场部的车站下了车。三年不见,农场早已大变样,昔日的马架子再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整整齐齐的砖坯平房,最显眼的是那幢办公大楼了,威严,气派,刘美玉异常兴奋。

    艾小凤知道刘美玉还要去报到,见大楼门口热闹非凡,就说:“刘姐,你有事你先忙去吧,我先自个儿转转去。”

    刘美玉告别了艾小凤,刚来到大楼门前就碰上了庄大客气,“庄大叔,你好,我还没去看你呢,你怎么倒先来看我了呢?”一躬腰说,“庄大叔,你吃了吗?”

    “你这丫头,先别和我贫嘴,啥时候回来的呀?还走不走了?”

    “昨天回来的,不走了。”

    “那好,我告诉你,赶紧和林书记把婚事办了,我老庄头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刘美玉笑着,“庄大叔,你说哪儿去了呀?”说着从兜里掏出糖块来,递给庄大客气,“来,尝尝苏联的大糖块。”

    庄大客气没有去接糖块,假装虎着脸说:“我都知道了,别给我装糊涂!”

    刘美玉连忙解释道:“哎,庄大叔,我没糊涂,也没装糊涂,有些事儿不是你想我想就能成的,等我有时间再细细和你说。”

    庄大客气不服气地说:“有什么不能成的?林书记那头人家铁了心不耗了,这头你和左县长也不耗了,我都给你们把房子都留出来了,快刀斩乱麻,利索点儿。”

    刘美玉忍住了笑,问道:“这事儿,林书记知道?”

    庄大客气蛮有把握地说:“林书记那边我替你做主。”

    “你知道林书记在哪儿吗?”

    “说不定他也在找你呢。”

    艾小凤听得人们在高喊口号:“向英雄刘长河学习、致敬”,心里一阵激动!她不知道这个刘长河是不是她的那个刘长河,于是四处打听,四处寻找,终于跟着人流走进了一个大会场。

    会议还没开始,主席台上灯光敞亮着,座位上空无一人。底下人头攒动,有坐着的,有走动着的,却没有开灯。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前面有几排座位空着,就走过去坐下。她急切地等待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会儿,阎副县长领着刘长河出现在会场,掌声响起来了。掌声过后,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阎副县长说:“同志们,今天我们请到了志愿军英雄刘长河同志来为大家做报告。刘长河同志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打折了左胳膊,他顾不得止血,就用一只手射击,仍然和十多名战士守住了阵地。后来,由于没有及时用药,他的胳膊腐烂了,又没有医疗器具,他便从老乡家借来一把锯,让医生锯掉了腐肉,也没有消毒液,就只能往伤口上抹盐水”说到这儿,阎副县长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望了望站在身后的刘长河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说:“下边,就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们的志愿军独臂英雄刘长河团长,给大家作事迹报告!”

    热烈的掌声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刘长河站了起来,举起那条仅剩的胳膊向台下的听众行军礼,底下的掌声更加热烈,这是人们发自心底的对英雄的敬意。

    艾小凤坐不住了,她看清楚了,那个笑吟吟行着军礼的人,正是她的丈夫,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着“长--河--”就往台上冲去。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和向着自己扑过来的女人让刘长河吃了一惊,当他认出是艾小凤时,他也按捺不住惊喜,情不自禁地喊道:“小凤,是你吗?”他用那条胳膊把艾小凤揽在怀里。

    艾小凤一下子哭得泣不成声。

    这莫名其妙的一幕,使会场一下子乱了起来,有人在小声议论着:

    “那不是晒粮班的刘班长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原定的会议不能改变,会场也不能失控。最后在翟斌的劝说下,艾小凤被领到了隔壁的休息室,让她等到长河的报告完了再叙离情。就这样,艾小凤在休息室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当外面再次传来掌声和口号声时,报告会终于结束了。

    刘长河踏进了休息室的门,翟斌迎上来:“刘团长,刘班长等你半天了,你们唠吧,我先出去。”说完拉上刚进门的阎永清走出了休息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小凤!他们怎么管你叫刘班长呢?”

    “上次我离开你家到了这里,那时我就改了姓,还当上了粮库晒粮班的班长。”

    “小凤,你真有志气!”

    “长河,有件事儿,我已想了两年多了,今天再也憋不住了。”

    “什么事儿,你快讲!”

    “我除了当晒粮班的班长,还给你二叔捡的一个孩子当奶妈呢。”

    “这不挺好吗?”

    见刘长河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知道他还没听明白,就说:“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就是咱们的可可啊,你一见面肯定能认出来的,这事情我在你二叔家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还要管她叫宝宝,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刘长河想了一下,终于恍然大悟,“这么说,咱们的可可真是我妈给送走的,偏偏送到了我二叔家,又偏偏让你碰上了,这事儿可真巧呀!”顿了一下,又说,“当时,我妈他们还死不承认,非说孩子是叫人给偷了,我就不信,等我见着了,看我怎么说他们。”刘长河现出气愤的模样。

    “别这样,好歹女儿找着了,再说摊上我这样的事,他们脸上挂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呀!别再难为你爹妈了。”

    艾小凤的通情达理,让刘长河很感动:“小凤,你真好!”

    “别说了,咱们快去认孩子吧,还不知你二叔二婶会怎样呢?虽说是个女孩,他们俩可稀罕着呢。”艾小凤还是有些担忧。

    “没事儿,有我呢,这事儿他们本来就没理,你别怕!”

    长河的安慰给了艾小凤勇气,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了她全身。

    踏进刘老二粮店,虽然一切都是旧模样,刘长河还是倍感亲切。他走进正屋,见有个小女孩正坐在炕上一个人玩耍,就走上前去抱起孩子,亲热地唤着:“可可,可可,你还认识我吗?”

    可可望着刘长河,认真地说:“我不叫可可,我是宝宝!”

    刘长河指着艾小凤对可可说:“这才是你的亲妈妈!”

    可可摇了摇头,她开始在刘长河的怀里挣扎,刘长河只好把可可放到地上,可可瞧了瞧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哧溜一下子跑出了屋去。

    艾小凤笑着说:“瞧你这性急的,这事儿先得跟你二叔二婶说清楚才行,光跟孩子说有什么用?”

    刘长河感慨地说:“小凤,真是太巧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朝鲜时,我一直在想象着咱俩会面的情景,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农场见到你--更没想到咱丢了的孩子能在二叔家里找到。”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哎,小凤,有你丈夫的消息了吗?”

    艾小凤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真的变心了。咱俩在长春时,他倒是来找过我一回,让我给撵走了。这事儿我没告诉你,我到了龙脉以后,他也在这儿当县委书记,叫林大锤,可是一次也没来找过我。”

    “听他们翟主任说,他去陪什么上级领导了,好啊!你瞧着,看我怎么教训他!”刘长河气得在屋里直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