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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沩:天人三劫

    苏沩面前摆着一摞文书,苏沩本是全无耐心一点一点看的,以前都是甩给天测殿里得力的红衣批阅,自己只是看个大概。但是,现在不行,他事必恭亲已有数年,尽管事情琐碎又繁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批。

    眼前出现个五旗上呈的折子,熟悉的俊秀字体跃然纸上,落款和其他折子的落款不一样,不是一长串的职位头衔,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易扬。

    苏沩嘴角泛出一丝笑容。

    易扬比他所预料的更为出色,这的确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当年的举动,让他武功上出现缺失不过却可以掩盖他性格上的弱点。苏沩在天师的位置上坐了十多年了,他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争斗,杀戮,阴谋……心慈手软的木晓坐不了这个位置,只有易扬才可以。

    不是别人的血染红你,就是你的血染红别人,你选择哪一个?

    活下去,在杀戮,阴谋,鲜血中活下去,单纯的木晓需要多大的仇恨才可以走上这样的路?

    苏沩轻笑。

    虽然可以用利器弥补内力上的不足,易扬学双剑,他学的最多的还是谋略之道。苏沩之前常用奇怪的法子折辱他,女装,媚药,玩物,然后看着他的鸽子灰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静谧,直到现在,有时候苏沩看着他的眼睛,也猜不出,这个仙子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往到现在,无穷的磨难加在他身上,苏沩要的,就是这样铜墙铁壁般的易扬,各个方面。

    易扬私下见过几次圣女,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女孩果然被易扬无双的相貌折服;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让易扬接触一些掌了权的红衣,易扬也颇为能耐,赏罚堂的水匕銎就是中了圈套的人之一,不过若非他如此,苏沩也不会给他机会立功,最后让他当上赏罚堂的主人;然后是提拔易扬成意旗旗主,苏沩知道的,易扬暗地里在用什么手段,斡旋于其他几个旗主之间。

    玉不磨,不成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苏沩自问不是自己师尊的对手,易扬是一个人最后的要求,不能帮他报仇,那就让他强大吧。

    易扬冰冷的眼神,铁血的手腕,是他亲手打造的美玉。

    苏沩看着手上的纸墨,慢慢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细长优雅的狭目半开半闭,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苏沩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雨夜,从那时起一起连绵不绝的下到现在……

    苏沩是前任天师苏炎雨的私生子,母亲是广临城的花魁娘子,生下他来就死了。苏沩被父亲抱回天山养着,除苏沩外,苏炎雨下有三子二女,苏沩出身不好,自小就常被几个哥哥姐姐欺负,等苏沩大一点的时候,几个哥哥都已成年,在天主教身居要职,苏沩天生聪慧远胜常人,年幼不知收敛,处处争风头,几个哥哥见他年幼尚且如此,待成年更如何了得?于是篡夺苏炎雨把苏沩送出去学武,其实只是想个法子把苏沩弄到远天远地就好。谁知云游来的万劫谷真人却意外看中了苏沩,又可怜苏沩身世,于是苏沩,居然拜在了万劫古玄古派门下。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百年奇遇。

    于是苏沩去了玄古派,他在那里学了多大的本事自不用说。他师父很喜欢这个小弟子,称他有举世之敏而身藏王者之气。但是小小的万劫谷自然不是苏沩的终点,在十五岁束发之礼以前,苏沩应父亲的指示,动身回了天山。当年他被兄长排挤出天山,他要一并讨回来。

    没想到,前来接苏沩回山的人在半路上下药,等苏沩醒来时,他不知道被抛在哪个荒郊野外的道旁,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像一个叫饭花子一样被抛在路旁。

    苏沩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人心之恶,实在难以想象,几个兄长怕他学成回山,自己更比不过苏沩,假传是父亲召他回山,实际暗下毒手。而父亲,身为天师不可能一无所知,却放任几个孩子如此血肉相拼……

    这就是,苏沩亲生的,父亲兄长……

    师尊曾言:奴兵之道,亦是自障。掌权的人只有比权利更冷血,不然只会被权利伤地死无葬身之地。

    苏沩趴在路边,手脚的断口处不断在冒血,雨水也从天而降,泥浆里的苏沩闭上眼睛,等待他生命里最后一刻随着身边红色的小溪一同离去。道上的车辆马匹不断,上面的人都在专心赶路,所有人都没看见在路旁泥泞中的苏沩,或者是,装做没看见。

    苏沩冷笑,这就是人心。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救一个趴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要饭花子。

    突然有车辆停下的声音,然后有人下了车,一个小厮似的声音说:“小……小姐,那人八成是死了,快回来吧,雨正大呢!”

    苏沩微微一动,睁开眼来。

    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人撑着白色红花的油伞,伞下一双水雾弥漫的桃花眼含笑,发如云,面如月,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朱唇微动,媚骨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快:“谁说的!你看,他还活着呢!”

    一身泥泞的苏沩有一瞬间的失神。三步开外,白色的油伞绽放在雨中……

    混沌乾坤,紫陌红尘,如果有轮回,这一刻就是宿命的展开。九重天上有无数的神佛,九层地下是无数的鬼魅,却只有你,才是我的劫难……

    “米饭你看,小姐我多有眼光,路边随便捡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模样。”

    那人坐在饭桌旁,笑嘻嘻地说。

    一旁的小厮愁眉苦脸:“小姐,这人……这人……”

    苏沩睨了那叫做米饭的小厮一眼,米饭看着这少年幽冷的眼神,下面的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这人怎么?”那人问,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转,红唇含笑,令人心神荡漾。

    “这人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苏沩面无表情地帮米饭答了话。

    那人一愣,随即掩口笑道:“我说呢,难怪一个要饭花子模样的人看到这一桌好酒好菜会无动于衷。”

    那人端起碗筷,送到苏沩嘴边,言笑浅浅:“阿——”

    苏沩盯着这张闭月羞花的脸,忽道:“你就不怕惹祸上身?”救一个身份不明,却明显是遭人陷害而落魄的人,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善有善报,而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

    桃花眼一挑,那人依旧嬉笑道:“怕!等你吃完了,我就再把你丢出去。”

    苏沩不答,张口吃下面前的食物,他确实是饿了。

    苏沩便随这两人一路南去,那人什么也不问,只是不停和赶车的米饭笑闹。苏沩沉默着,看着手腕和脚腕处的纱布缄默不语。

    行了一日,晚上又在一个路边的小客栈住下。

    米饭服侍苏沩睡下,便回了房。

    半夜,一阵响动,苏沩惊醒,不多时,便见那人提着包袱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拉起苏沩,皱着眉头道:“快走!追来了!”拖着苏沩就要走。

    苏沩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叫米饭先赶马车走,你躲来我房里。”

    那人一愣,苏沩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口吻:“快去!”

    桃花眼一瞪,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苏沩依旧冷冰冰地:“不想被抓回去就听我的。”

    那人想了想,一拍脑袋,转身出了门去。

    “笃笃笃,笃笃笃!”

    然后不等人开,门就被人撞开,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

    “谁!”苏沩厉声问道。

    来人不答,只四处翻寻着。

    “我是有伤在身,难道你们就能欺我动弹不得吗!”苏沩怒目而视。

    一个汉子抱拳道:“这位小哥,得罪了,我们只是寻人而已。”

    苏沩冷笑:“我若不是有伤在身,你们现在都已葬身剑下,岂能容你等如此放肆。”

    那汉子噎了一下,随即又道:“失礼之处,还望小哥见谅!小哥能否先下床,我带兄弟几个向小哥陪个不是。”

    苏沩嗤道:“没听见我说我有伤在身吗!任何风都受不得,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你全家陪葬!”

    那人憋了一口气,隔了隔强忍住又道:“那只有得罪了……”说着要过来掀苏沩的被子。

    苏沩细长的眼睛一瞪,呵道:“放肆!你们要找何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就算容他藏身此处也断不会与他同处一塌!你赶如此胡来就不先问问我是谁?”

    那汉子一呆,终于犹豫着收回手。门外又进来一人,道:“虎兄,门外有新的车辇痕迹,看来是先走了一步。”

    汉子一听,回首对苏沩抱拳道:“今个儿夜里多有得罪,还望小哥勿怪,就当我们哥几个欠了小哥一个人情。”

    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

    门外终于没了声音,被子里的人一把掀开被子,长长呼吸了一口。那双水灵的桃花眼含着笑瞅着苏沩,正要说话,不想苏沩突然靠过来,温润的唇封住那正要说话的嘴。

    那人一呆,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全世界都是耳鸣声。

    待那人反映过来,正要恼羞成怒推开苏沩,却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最后一个人也终于走了。那人这才恍然苏沩这么做的原由,他手不能动,无怪只能如此啊。

    苏沩退开,眼里还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你现在可以走了。”苏沩说。

    “去哪儿?”那人接口问道。

    “自然是回你自己房里睡觉去!”苏沩有些忍无可忍,他独眠惯了,不喜与人分床。

    那人一呆,眼里笑意陡生,伸出臂膀环着苏沩的脖子,娇滴滴地在苏沩脖子上吹着暖气,道:“夜半佳人来,小相公你就这么赶奴家回去吗?”眉眼带笑,云鬓散乱,花颜芙蓉色,分明是副勾魂夺魄的模样。

    不想苏沩扫了那人一眼,依旧冷淡地说:“公子,麻烦你自行回房,在下身体不便,就不送了。”

    挂在脖子上的那人一僵,收回手来坐起身子,望着苏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苏沩哼了一声,道:“破绽太多,说都说不完。”

    “比如说?”

    “自己回去慢慢想。”苏沩有些不耐烦。

    那人便真开始支着头认真想了起来。

    “喂,你就不能回去想?”苏沩忍了忍,最终出声道。

    “哦,是哦。”那人拍拍衣服下了床。苏沩暗暗舒了口气。

    走了两步,那人又折回来,掐了掐苏沩的脸,笑道:“我不叫喂,我叫木月隐。”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沩躺在那里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这妖精……”

    第二天,木月隐过来帮着苏沩洗漱,然后端着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苏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