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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双眼越发老花,他的双耳也越来越不好使;然而,尽管如此,死神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近,仿佛只在咫尺之间。他心想,终于,我也要死了。

    他和小雪一起,依然住在那座古老而冰冷的宅子里,除了他之外,小雪并不曾见过外界任何一个人。年迈体弱的他,不禁开始担心,失去他之后的小雪该如何生活。然而他尚且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健朗,见到明天的太阳应该不成问题。

    后天也是如此。

    怀着些许忐忑的心,他又平静地度过了一些时光,直到致命的某一天突如其来地降临,毫不犹豫地把他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麻木,无法动弹。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嘱咐小雪为他拿来纸和笔。

    给占星师写下最后一封信。

    然后,这封类似遗嘱的、寄托了他最终心血和希望的信,被小雪投入家中的送信口,这样无需出门,邮递员会主动上门收信。他着实佩服自己当年的先见之明,若没有这个东西,他该如何向占星师求助啊。

    做完了这一切,他感到全身上下无比地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脱离原位,然而他的心里,却像雨后明朗的天空一般纯净清澈疲惫,这是自然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一种即将卸下肩头重任的快感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已经把完整无缺的妹妹交托给占星师保管。他为自己感到由衷的骄傲,六十年了,他兢兢业业,始终没有触犯占星师所说的那条“禁忌”,使得那冰雪雕就的妹妹一如当年从雪中诞生一样,那么玲珑,那么剔透。

    那么美。

    好啦,现在他已经交代完身后所有的事,可以安安心心一个人上路了。他平躺在床上,往事如一幕幕黑白电影,按照时间的顺序在他的眼前飞快放映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场悲剧发生之前,他牵着妹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趟水过河。

    小雪透明的脸孔从门后伸了出来,“爷爷是懒虫!”她高声叫了起来,“睡到现在还不起床!”

    他笑起满面的皱纹,于是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苦涩味道,“爷爷病了想多睡一会儿。”

    当然,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的他最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食物。他只是下肢瘫痪,如果护理得当,说不定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在这如同冰窖的房子里待了一辈子,很多年前,他就罹患风湿性关节炎,并在余生中一直为其所苦。然而他一直隐忍不言他又能和谁说呢?小雪是听不懂的。不仅如此,小雪也无需进食,因此他每次吃饭,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进行。现在,怎么能因为他的瘫痪,而让小雪触碰那些饭菜呢?

    因为禁忌。

    因为温度。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宅邸始终冷得像冰窖,为什么他从来不让小雪出门,与外面的人、外面的事物接触;这更是为什么六十年来,他始终陪伴在小雪的身边,却从未有一次触碰过小雪的肌肤。

    “她所居之处,必须冰如霜雪,不可以触碰任何散发热气的东西,”占星师冰绿色的双眸,散发着会让人冻结的寒气,“你那温暖的人心,会害死她的。”

    作为复活妹妹的代价,他默默接受并遵守这了这一禁忌,终其一生都没有违反过。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苟延残喘的老命,亲手把小雪送上死路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头部,冲着小雪慈祥地微笑,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笑容,“小雪乖。爷爷,马上要去见周公了。”他不得不停顿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把下面这句承诺说出口,“等爷爷睡醒,再给小雪讲故事好不好?”

    生命力,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体里蒸发。自从小雪依照他的吩咐关上房门之后,已经过去多少天了?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双手仿佛和下肢一样变得毫无知觉。在他的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他分明看到,自己的思绪轻柔地在空中胡乱飞舞,和妹妹的眼眸一样,那是雪花一般晶莹玲珑的形状

    小雪缓缓站了起来,好几次,她苍白色的双唇嗫嚅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她那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居然罕见地现出一丝血色。占星师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

    “你的哥哥,落先生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胆小鬼。”他把她纤细的小手轻轻抵在自己的脸上,“他之所以一直不碰你,是因为他害怕你会死去。”

    之所以煞费苦心地撒谎,从传染病、白化病甚至失忆,全都是落先生为了保护小雪而耍的花招。为了守护她,他搭上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在自己和小雪的性命中,毫不犹豫选择了妹妹。

    他是在床上活活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