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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心思

    诸位嫔妃鱼贯而入,抬头便见风倾玉含笑半倚着靠枕,流光粉饰,一室绮丽。

    但见她也没怎么妆扮,如今尚未显怀,身上只穿着半新不旧的玉色衣裳,脸上脂粉未施,漆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儿,只别着一朵小小的玉雕梅花,却越发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更兼一双碧水双眸,似寒星两点,直直地透出一些了然来。

    仿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这一双眼眸。

    与浓妆艳抹的诸位嫔妃一比,风倾玉更有一种别样的清丽和淡雅。

    单是这份风华气度,便叫来者不善心思各异的诸位嫔妃们皆是心中一凝,气势一窒。

    有几位嫔妃眼皮子一垂,将眼里的一些神色悄悄地遮掩了过去。

    风倾玉等她们一一行过礼后,便笑道:“莫不是今儿个你们约好了?一股脑儿都到本宫这坤宁宫来,一个都不少,倒也是齐全,素日里再没见过这样济济一堂的情景。既然来了,咱们也就叙叙情,尝尝本宫这里做的桂花藕粉菱糕儿,也图个新鲜,如何?”

    说完,便对兰馨道:“吩咐小厨房一声儿,别漏了哪个娘娘的份例。”

    兰馨忙笑道:“皇额娘放心。”说着向诸位嫔妃行了道万福的礼。

    嫔位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忙侧身连称不敢当,复又向兰馨行礼,嫔位以上的受了兰馨的礼,也都忙着还礼不迭,庆妃更是一个箭步抢上去,扶着兰馨道:“和懿公主快别多礼,我竟不敢当了。”说着,庆妃也还了一礼。

    兰馨身子微微一侧,含笑道:“庆妃娘娘是长辈,哪里能当不得兰馨的礼?再说了,娘娘体恤兰馨乃是娘娘的好意,若兰馨受了,则是兰馨不知尊卑了。”

    兰馨若不懂规矩,那么被人诟病的则是皇后。

    这一点,兰馨心里明白。

    近年来令妃不大受宠,乾隆深受其柔弱无依的打击,见之欲呕,故而庆妃起复,如今后宫中除了皇后,竟是她气焰最盛,从乾隆回宫后,她侍寝的次数是最多的,难怪动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同时举动也多了起来,话里话外也总含着另一层意思。

    庆妃笑道:“到底是皇后娘娘养出来的公主,果然是极懂规矩,叫人赞叹不已。不过,说起这规矩,也有些奇怪,这深宫大院的,守卫何等森严,娘娘的坤宁宫更是固若金汤,宫里来往出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可谁知还是出了夜探坤宁宫的事儿,怎么那刺客就不是朝别的地方呢?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没人教导他们规矩,偏在太岁头上动土!”

    庆妃话里的意思很明白,直指位主中宫的皇后娘娘,也直指景阳宫的永琪。

    但风倾玉岂会和她一般见识,眉峰一挑,眼波含笑,竟是不接口。

    言语交锋的最高境界,便是无视。

    庆妃果然有些讪讪的,双眸澄澈,似含一汪冷水,转而扫过愉妃和令妃,愉妃面色极为难看,令妃亦是揉着手帕子有些坐立不安,忙笑道:“庆妃妹妹说得也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瞧来宫里更该整顿一番,不能叫各处的守卫玩忽职守了。”永琪和福尔康那三个蠢货,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若非皇上有心隐瞒,现在自己必定已受到连累了。

    庆妃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道:“我怎么听说,昨儿个夜里福家两位少爷不曾出宫呢?”

    这一句着实厉害,令妃脸上登时掠过一丝阴鸷,但转瞬即逝,口内笑道:“庆妃妹妹可真是说笑了,就是给了他们十副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私自留在宫里。皇上不是说了么,昨儿个意欲对皇后娘娘行刺的,原是白莲教的余孽,皇上的话若是不能信,还能信谁的?我竟有些奇怪,庆妃妹妹也并不是管着人来人往等琐事的,如何就打探得这样仔细呢?”

    庆妃抿嘴一笑,道:“我却并不曾打探什么,也不敢怀疑皇上的话,只不过从坤宁宫到景阳宫,一溜儿的血迹却是清清楚楚的,难免心中有些疑惑罢了。就算和令妃姐姐的两个侄子没有瓜葛,可那刺客到底也是冲着景阳宫去的,别惊吓着五阿哥,叫令妃姐姐担心。”

    目光一转,又看向愉妃,轻笑道:“愉妃姐姐,我可听说五阿哥今儿个卧病在床,皇后娘娘这厢遇刺,五阿哥那边便不能起床,有令妃姐姐替愉妃姐姐操心,姐姐竟也清闲了些。”

    愉妃生了永琪,谁都知道等于白生,因为永琪的亲近疏远,她亦和令妃不和久矣。

    庆妃这话锋芒毕露,略嫌急躁了些,一下子就将愉妃和令妃的矛盾挑到了最高,但偏偏说的是实话,即便愉妃和令妃心中暗恨,也拿着她没办法,也无言以对。

    愉妃淡淡地道:“我们都是姐妹,分什么彼此?令妃妹妹肯为我分忧,永琪多个人心疼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庆妃妹妹到底年轻气盛,须知道刚强易折,总要向皇后娘娘学学,沾上一点子福德,一生就受用不尽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风倾玉身上。

    他们心思各异,目光也迥然不同,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深恨的,极为复杂。

    乾隆毕竟快上五十岁了,将来添血脉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作为嫔妃,此时若不能得一男半女,将来当真是无依无靠了。人家愉妃是不受宠,可人家有儿子啊,儿子就是依靠,哪怕和令妃亲,那也是愉妃名下的儿子。

    风倾玉面色沉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瞅着众人笑道:“口渴了吧?先吃茶润喉,用一点子桂花藕粉菱糕儿,添了精神再说你们知道的故事,如何?”

    众人一时静谧,容嬷嬷已经带着宫女送上茶点来,众人忙以茶点做掩护。

    茶水碧清,糕点精美,小小的几块菱角状的糕点放在定窑白瓷小碟里,越发齐整好看。庆妃啧啧称叹,笑道:“到了皇后娘娘宫里,这糕儿也变得格外小巧了些,看得我竟舍不得吃下去了,难怪那江湖草莽叛贼余孽也冲着坤宁宫来。”

    庆妃言辞清楚,容颜佳丽,字字句句扣着刺客不放,这等居心着实明显,既想再次说明皇后不得人心,连刺客都想刺杀她,又想挑起皇后和永琪的嫌隙,因为她们都明白,永琪夜探坤宁宫证据确凿,而乾隆的说法,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事不关己的嫔妃们听闻此言,面上均带着淡淡的笑意,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同时也暗暗佩服风倾玉的不动如山,眸光掠过,却见愉妃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身形虽未动,手掌心里却印上了几个指甲印,而令妃,则是云淡风轻。

    风倾玉拈了一块藕粉糕入口,朝庆妃清然一笑,容色妩妍,气度娴雅,款款地道:“庆妃既然喜欢这点心,回头离开时,本宫叫人多送你一些便是,倒也不用再本宫跟前说舍不得吃,横竖不过就是果腹之物,也没什么稀罕的。”

    转脸对兰馨笑道:“记得叫人给庆妃预备些。须知,这东西,往往也是因人而异。”

    兰馨忍住笑,答应了一声,对庆妃道:“庆妃娘娘放心,这精美的点心,坤宁宫里多得是,便是娘娘拿着它当正餐吃,也尽够了。”

    庆妃面色微微一滞,干笑了一声,朝其他人看去,只见她们都是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坤宁宫随着陷入一片寂静中,众人悉悉索索静静地吃茶用点心,风倾玉近日嗜吃渴睡,倒是用了两块点心,又进了半盏冰糖燕窝,抬头却见舒贵妃只盯着自己的肚子发呆。

    舒贵妃笑道:“皇后娘娘果然是好福气!皇太后去五台山祈福,也算是功德圆满!如今西藏土司来朝,可谓双喜临门,听说西藏土司还带着一位公主来选驸马,娘娘身子重,是不是叫奴婢们收拾一所住处来给西藏公主居住?”

    风倾玉放下手里的琉璃盏,想了想,看向纯贵妃道:“纯贵妃怎么瞧?”

    纯贵妃忙起身道:“奴婢身子不大好,许多琐事都交给舒贵妃妹妹做主处理了。不过既然来了一位公主,想必是不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家住在驿馆里,安置她住在皇宫里倒好,既彰显我们大清的泱泱风度,也能震慑住西藏的彪悍草莽。”

    风倾玉点头笑道:“果然是两全其美之策,你说得很有道理。既这么着,舒贵妃就劳累些,将西三所收拾出来一座以备西藏公主入住。”想了想,又道:“荆州乱事已经平息,端亲王遗有一女,名唤新月格格,也将进京,索性舒贵妃也收拾出一所住处来与她居住。”

    舒贵妃站起身,垂手听完,一一答应,风倾玉道:“另外你们也多留意些,西藏公主此来,既然要选驸马,与大清联姻,那么巩固双方交情,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喜事,恐怕到时候咱们宫里也有的热闹可瞧了,须得仔细料理。”

    舒贵妃笑道:“只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竟能雀屏中选。”

    第二章:机锋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面色略略一动,各自沉吟起来。西藏公主虽不及大清公主的尊贵,但毕竟也是一方公主,娇生惯养,金尊玉贵,而且联姻事关国家大事,更添几分光彩,倘若谁家子弟做了驸马,家族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庆妃忽然笑道:“令妃姐姐的两个侄子可都是极出众呢,再不然,硕王府的皓祯也极好。”

    她只管说笑,却并不在意令妃的神色,这就是受宠和不受宠的区别,又笑道:“我倒是忘记了,早就听说令妃姐姐的侄子与众不同,偏就喜欢还珠格格身边的一个宫女,心心念念无可忘怀,竟将晴格格丢到了脑子后头,想必是不愿意做驸马的。令妃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风倾玉心头微微一凛,这个庆妃,果然是个无事生非的人物,巴不得触动别人的痛处。

    她能将所有的事情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明明白白地挑出来说,偏偏叫人听得刺耳心里窝火却发不出来,较真自己掉价儿,不接口又只能自己生气,她倒真是个厉害的主儿。

    而且谁都明白当初晴儿和福尔康雪夜谈心的事情是令妃一干人一手策划的。

    如今他们居然舍弃晴儿,而看重一个宫女,这个宫女的身份自是令人生出无数疑窦。

    只听令妃清脆柔嫩的声音反唇相讥:“庆妃妹妹可真会说笑,晴格格的名声体面哪里是妹妹能信口胡说的?若是传出去,还当咱们宫里的娘娘竟都是些长舌妇呢!”她绝口不提尔康喜欢紫薇的事情,更不承认雪夜谈心,只用这一句话,就足以阻止庆妃的话头。

    宫女和晴儿,谁高贵,谁卑微,一望可知。

    她们说笑不打紧,但说到了太后身边的晴儿,现在仿佛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是将来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提起这件事的人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庆妃轻轻一笑,也不在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掠过在场的宫女,仿佛在找什么人。风倾玉微微一怔,还未如何表示,便听庆妃笑道:“我倒是想见见这位连令妃姐姐都喜欢还想要过去的宫女呢,不知道皇后娘娘肯不肯带她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

    令妃眼中不觉透露出一缕惊慌之色,就是这一丝惊慌,也没逃过在场人的眼睛。

    果然听到祈嫔起哄道:“听庆妃姐姐说的,奴婢还真是想见识见识!听说这个宫女具有倾国之色,不但长得出水芙蓉似的,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叫宫里许多人都望尘莫及呢!”

    紫薇的身份尚未公开,但风倾玉留她住在坤宁宫,待遇又不似一般宫女,而像是主子,早就引得各处揣测不已,俱在打探她的来历。

    皇后已然是宠冠后宫,如今有了身子,别人才能趁势而起,倘若因为多了一个美女在皇后身边,替她笼络住乾隆,她们这些深宫中的嫔妃还有活路吗?因此诸位嫔妃都想见见这位引得福尔康失魂落魄,令妃也想拉拢的宫女。

    风倾玉笑道:“你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儿,谁还能比得过你们?这两个宫女也不过就是长得比一般宫女略显得头脸儿干净罢了,有什么好见识的?”

    庆妃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何必捂着不给我们见呢?谁不知道那宫女高贵典雅,不似寻常人物?更兼那宫女的才华早就传遍了皇宫,什么山水迢迢路遥遥,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夜间寂静之时,传得半个皇宫都能听到呢!”

    “庆妃果然是心细之人,消息灵通得很。”风倾玉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凛冽,但声音仍旧温婉动听,透着淡淡粉晕的雪腮似笑非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本宫若是不叫你们见见,就越发显得本宫气量狭小了。”

    说完,便对兰馨道:“兰儿,你去走一趟,叫紫薇和金锁来拜见各位娘娘。”

    反正她们现在还是宫女,只不过待遇不同,乾隆既未赋予紫薇皇家格格的身份,那么就得谨遵宫女的本分。而且紫薇再圣母,也该当知道她的身份现在不能宣之于众。

    兰馨面上流露出一丝踌躇之色,看着诸位嫔妃片刻,方向风倾玉回道:“皇阿玛早就下了旨意,叫她们在后殿抄写经书,皇额娘如今有孕在身,可不能叫这两个宫女冲撞着了。倘若各位娘娘想见,改日兰儿就带着她亲自登门去拜会各位娘娘如何?”

    众嫔妃忙笑道:“若是不相宜,我们不妨亲自去瞧瞧她,也没什么妨碍。”

    她们是铁了心要见见紫薇是何等人物,不然着实不放心。兰馨知道阻止不了,风倾玉也不阻止,只轻笑道:“她一个丫头罢了,你们亲自去,岂不是折了她的福分?本宫向来是粗粗重重的,也不怕谁冲撞着,就叫她们来拜见你们罢!”

    兰馨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去叫紫薇。

    过了良久,果见紫薇扶着金锁的手,姗姗而入。

    紫薇身上穿的绝非单调的宫女服饰,而是淡蓝色长身棉缎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月白缎子坎肩儿,领口袖口并襟前虽无锦绣花纹,但仍旧能看出是上等的好料子,头上梳着小两把儿头,插着四五支玉簪、银钗并一朵淡紫色的宫花,更显得她肌肤如雪,娇容如花。

    想必是兰馨去叫她的时候已经嘱咐过了,故此紫薇的礼数也一丝不错,更不敢乱看。

    众人见紫薇这副姿色打扮,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嫉妒的神色来。

    唯有令妃见紫薇未曾吃苦受罪,略略放下心来,但又想起皇后恐怕真的要用紫薇争宠,不免想到父子乱伦的事情,几乎吓得要魂飞魄散,忙上前拉着拜倒在地的紫薇,笑吟吟地说道:“我见到紫薇,就像是见到自己的女儿似的,心里怪亲切的。”

    “可不是,本宫见了紫薇,心里也像是对兰馨一样,权当自己多了个女儿,过些日子兰馨就要出阁了,老天爷许是见不得本宫孤单,故将紫薇送了来。”风倾玉听了令妃的话,心中暗笑,自是顺势推舟,她可不能叫那些嫔妃以为自己想用紫薇笼络乾隆。

    众人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紫薇如此美貌,喜的是皇后只想认个女儿,而不是固宠。

    庆妃忙开口道:“这宫女可真是好福气呢,若做了皇后娘娘的女儿,可就是公主了。”

    紫薇望向风倾玉的眼神里隐含着一丝极深的忌惮和厌恶,转向令妃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挂着极浓的笑意,风倾玉看在眼里,她不想认自己为母,自己还不屑要她呢,开口笑道:“本宫看着,紫薇和令妃倒是一见如故,也真真难得。”

    令妃心中既得意,又欢喜,闻声看向风倾玉的时候,温柔中透着无限的自得,朝风倾玉弯了弯腰,柔声道:“既然紫薇和臣妾一见如故,臣妾求皇后娘娘的恩典,就叫她跟着臣妾回延禧宫可好?”

    “紫薇愿意跟令妃娘娘回延禧宫,还请皇后娘娘恩准。”紫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风倾玉叩首,她在坤宁宫中本就是度日如年,现在听了令妃话,心中一宽,顿时生出无数的感激来,也生出了无限的希望,她可以见到尔康了,再也不用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日子了。

    啊,温柔美好的令妃娘娘的,她的心就像是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毫无瑕疵!

    尤其是这份见义勇为的善良,更叫自己感念在心中,记挂到永远。

    风倾玉瞅了紫薇一眼,目光中透着一丝凌厉和严肃,将身子倚着靠枕,不语先笑,道:“令妃莫非忘记了前些日子还在皇上跟前碰了一鼻子的灰?还是令妃将皇上的意思当了耳旁风,并未记在心里?紫薇既已住在本宫的坤宁宫,没有皇上的意思,就不能出坤宁宫半步。”

    风倾玉侃侃而谈,言辞楚楚,虽无锋芒,却依旧掷地有声,极有分量。

    令妃对风倾玉无可奈何,紫薇面容亦是惨淡无光,两两相对,俱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