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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静。无边的黑暗涌来,严严实实压住她。

    木子棉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一个人的离开会让整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冷清,静若死水。犹如一场盛宴,因为某个关键人物的离去,气氛一下就没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很灰暗,很茫然。自从那天在九音山葬完他后,木子棉就感觉自己把魂丢了,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全部拉上,一点阳光也不让进,灯也不开。她像个孤魂,囚禁在报社那幢旧楼里。心情潮湿,发着霉,思想更是灰暗一片。

    乐小曼这个中间打过不少电话,以前遇上不顺心的事,木子棉会第一个找小曼倾诉,小曼也乐于听她倾诉,并且讲给她一大堆逃离痛苦解决麻烦的方法。乐小曼称这些为锦囊妙计,木子棉也觉得对待生活不如意,小曼办法就是比她多。比如发现凡君跟周培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后,木子棉就感觉整个生活都掉进了黑洞,日子暗黑一片,冲突不出去。小曼劝她,你跟一死人较什么劲啊,她再本事大,能从你手里抢走那块宝?

    “宝”说的是丈夫周培扬,乐小曼眼里,周培扬什么都好,能干、会挣钱、有气派,是这个社会的风云人物,给女人长足了精神。跟着这样的男人,哪能没有幸福感?换了她,美得要死了。所以小曼认为她是无理取闹,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想看,凡君在前,你在后,人家对凡君有点情,很正常啊。他们三个大学时的故事,难道你没听过?三个都是情种,都对凡君想入非非过,这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凡君太优秀,美人,还是冷的,还那么有才,男人不疯死才怪。但你拿这些折磨自己就不对了,要容许男人心里有想法,木木你错就错在想把男人的心控制住,男人心里想什么,咱最好不去管它,抓住钱袋子才是根本。”

    乐小曼讲起来头头是道,一条接着一条。有些听了,木子棉觉得有理,比如不该跟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况且凡君还是他们大家的朋友,她自己都对凡君喜欢得不得了呢,周培扬想入非非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

    “天没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由你家大老板撑着,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小曼又说。

    但有些,木子棉接受不了。比如乐小曼的身心分离论。说这年头儿,指望男人能忠心耿耿地爱你,外面不动一点心思不分一会儿神不失一回身,简直天方夜谭。这样的男人甭说没有,就算有,也是怪物,大奇葩,不值得稀饭。她故意学网络用语,将稀罕说成是“稀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别再追逐什么爱情了,那种酸掉牙的东西中吃还是中喝,快扔给那些乳臭未干的青涩小丫头吧。我们是老娘级,要实实在在抓住一些东西。这叫什么来着,对,扔掉现象抓本质。”乐小曼非常得意,她能从一大堆陈腐滥调的词里找到最实用也最能排泄自己情绪的新用法。可是木子棉听了一点兴奋劲也没有。“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她扭过头问。乐小曼认认真真看她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木木你没病吧,活这么大,你连啥是最实在的也没搞清?”木子棉嗯了一声。乐小曼很失望地摇摇头:“木木你完了,病得不轻,而且没法治。”木子棉刚要说没法治就不治,乐小曼突然指着她家偌大的房子说:“这,金碧辉煌的房子,花不完的票子,你家的豪车,舒舒服服不用坐班不用看别人脸色的日子,还有大老板太太的身份,哪样不实在?木木你怎么守着幸福叫穷呢,你是在气我是不是?”

    乐小曼很认真,也很激动,说着说着,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喷出一个字:“换!”

    “换什么?”木子棉把头歪过去。

    “把我家那头猪换给你,把你家这花心萝卜让给我,我只享受一年,行不?”

    木子棉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新鲜话题来,没想又是一句陈词滥调。

    “没劲。”

    她回敬一句,就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这一次,木子棉没跟乐小曼说。一来小曼刚从上海回来,正为女儿考音乐学院的事发飙呢,据说还跟她家那头猪狠狠干了一架,把汪世伦的脸都撕破了,是真撕破,汪大教授一周没敢去学校。二来,这次不比往常,往常都是她跟周培扬出问题,属于家庭纠纷,家庭纠纷当然可以拿来跟闺蜜讨论。可这次……

    这次是啥呢,木子棉一时也说不清。

    一件自己还没搞清的事,怎么拿来跟别人说,不能!

    木子棉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去想。她是想搞清楚跟杨默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心灵出轨,还是?

    快到中午的时候,手机叫响,木子棉以为还是乐小曼打来的,没接。她想杨默的时候,不想让乐小曼参与进来,这种心理很奇怪,但又舒服。木子棉还是第一次这么对小曼,自己也觉有点不够意思,但就是不想理她。可电话叫个不停,她烦了,走过去狠狠抓起,想掐断这烦人的叫声。电话居然是苏振亚打来的,木子棉呀了一声,接起。

    苏振亚说:“还窝在家里吧?”

    木子棉问:“您怎么知道?”

    苏振亚说:“论坛那边找不到你,就想你一定又遇事了。”

    木子棉哦了一声,没往下说。周培扬一直反对她参加的这个论坛,就是这位叫苏振亚的教授发起的。苏振亚是个学者,木子棉最早认识他,是因为一堆文章。当时她还在报社担任编辑部副主任,有天一位年轻编辑拿来一堆关于探究现代婚姻和现代人心理疾病的文章,要她看。只翻了几页,木子棉就被迷住了。文章观点新颖,剖析准确,尤其对现代人遭遇的婚姻危机、情感裂变,更是做了细致入微式的解剖,并尝试着用心理学的方法为婚姻中的男女号脉。木子棉花了两个晚上,算是把文章过了一遍。她被苏振亚质朴的文风、面对面交流式的语气感染,对苏振亚谈到的诸多案例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中文系毕业后来又对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学说着迷的木子棉如同枯燥航行中突然发现灯塔,兴奋死了。当天便打电话给苏振亚,非要跟他面谈,并诚恳拜他为师。苏振亚也是一位开朗的人,开朗且率真,讲话不瞒不藏,且往往能善良地击中要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不久之后,那些文章以专栏形式发表,反响极为强烈。木子棉办公桌上的电话被打爆,她这才知道,婚姻问题根本不是她原来想的那种个案,看似繁景一片的高歌中暗藏着那么多的不幸。除一般的家暴、外遇、第三者插足等等外,木子棉又听到许多新鲜事,比如性冷淡引发的不和,比如潜藏在极端自私后面的男性不安全感,还比如明明是炽热的爱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霸道。总之,那段日子木子棉听够了男人女人的倾诉,世界像是突然为她打开一扇窗,让她一下子看到了许多陌生而残酷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裹挟在婚姻外壳里的,个别外壳还光鲜透亮,耀人得很。

    那个时候木子棉还没把这些跟自己的生活联想起来,那段日子她幸福着呢,老公下海创业,发誓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她很支持,是男人就该去闯,这是她的逻辑。若不然,周培扬也不敢草率从政府部门跳出来,吃什么螃蟹。自己在报社如鱼得水,上上下下恭称她才女,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很不错。所以她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听去思考,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原来那么多,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的隐秘,看似一桩桩鲜亮的婚姻里还藏着那么多难以启齿的痛。木子棉不安的,年轻优越的她忽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一份拯救他人的使命。

    苏振亚笑她:“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而研究这些问题要有承认生活缺憾的勇气,你不具备。”

    “我不具备吗?”她不相信地盯住自己已经拜过的老师。

    “一个生活十分优越的人,是无法进入他人痛苦的。等你经历点波折再说吧。”

    教授苏振亚当初本来是句玩笑话,谁知竟一语成谶。先是周培扬创业失败,从一条野心勃勃的大龙一下缩成一条虫。公司承接的第一项工程便出了事故,虽然没死人,但重伤五人。而甲方领导又是一名贪得无厌的人,不但贪,还色。为处理善后木子棉陪吃饭时竟然敢当着周培扬面将脏手伸到她胸脯前。要不是当时还有报社这块牌子罩着,怕是那时候她就会成殉葬品。事故最终算是处理了过去,周培扬却欠下一笔巨债,按当时的想法,这辈子都休想还清。这也成了她后来放弃热爱的编辑工作,接受广告部工作的一个原因,想为周培扬实实在在做点什么。谁知命运自此跟她作对,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乱石一般砸向她,原本美满的日子横遭雷劈,一桩桩稀奇古怪的事令她应接不暇,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累啊。木子棉长长叹一口气,这些年,要说她真是不怎么容易。

    先是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她都说不出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撞眼里的那一幕,她怎么也抹不去。心情好时她能把一切想开,也能忘掉,能释怀,一旦心情变坏,那一幕便以刀刺剑穿的形式狠劲地咬她,让她瞬间觉得生活真他妈没意思,狗屁婚姻,狗屁爱情,全他妈的是骗人的。

    再后来,周培扬是发了狠,二次创业成功了,大洋一天一个样,上天对他格外的恩赐,没几年,便从一个负债累累的失败者变身为光芒四射的企业家,商界明星、大腕,按时下的说法,是重量级人物。可木子棉却不慎坐了滑铁卢,广告部经理本来做得很稳,业绩也很突出,毕竟她的能耐在那放着,只要有平台,不可能发挥不好。按姚启明的说法,她是点石成金的人,女杰中的女杰。谁知那年报社突然曝出一起腐败窝案,分管广告的副总姚启明第一个被搅进去,跟着,一拨人受到调查,报社一时乱了套。木子棉也未能幸免,作为姚启明身边的红人,被有关部门怀疑实属正常。她在一个小宾馆住了两个月,当然是让有关部门“请”去的。那两个月,对她此生有摧毁性的作用。她尝到了从天上到地下的人生苦味。以前风光无限的报社广告部主任,报社上下宠着的角色,忽然间被打入冷宫,行动什么的全没了自由,还要天天面对一张张威严冷酷的脸,谈那些她根本不知情的问题。雪上加霜的是,也就在那个时候,她经手的一宗大额广告出了问题。一家叫作先锋的广告公司,以偷梁换柱的方式从她手里骗走五百万广告费。都怪她太轻易相信那个叫亚海的年轻人,之所以跟先锋广告公司谈代理权合作,木子棉就是看中了亚海的年轻还有魄力,以及二十多岁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青春气息。她想帮他,太想帮。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愿望,离奇得很。后来乐小曼得知内情后骂她:“什么是想帮她,你是发春,见不得年轻男人。”木子棉据理相争,说根本不是小曼说的那样,她是看好这个孩子,尤其他的奋斗精神。

    “结果呢?”小曼恶作剧地问。

    “结果被骗了,他拿着报社先期预付的五百万,跑了。”木子棉沮丧地道。

    五百万预付是她自己做的主,跟被抓的姚启明没有关系,这事姚启明也不知情。报社广告部为谋求业务发展,承包了两条主街的灯箱广告,为了揽到更大的生意,要先将两条主街道的灯箱广告重新更换。本来这钱由先锋公司出,可亚海三番五次向她告艰难,说公司刚刚接手一笔大业务,投入太大,让报社先垫付一些,等客户的预付款到账,马上还回去。木子棉自作主张,从广告部小金库拿出五百万,垫付给先锋。谁知钱付出去三天后,叫亚海的消失了。

    那笔钱是周培扬替她还的,如果不还,她有可能去坐牢。

    这之后,周培扬对她的态度,就变了。按木子棉自己的话说,周培扬华丽转身,实现了从奴隶到将军的大翻转。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过去,说有要事跟她商量。

    木子棉不能不去。

    这些年,苏振亚对她帮助很大,如果没有苏振亚,一次次的苦路,她是走不过来的。

    他们这些人,按周培扬的说法,是疯子。一段时间乐小曼也这么说,包括对苏振亚,乐小曼意见大着呢。“你老跟他在一起什么意思啊,难道你恋老?”

    木子棉知道自己不恋老,更没传说中的恋父情结,况且苏振亚也不会让她恋。但是生活永远不是一个人行走,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引路。木子棉当天便坐了车,来到了这座叫银州的城市。

    银州不大,所处的位置也很偏僻,跟铜水自然是没法比,可木子棉觉得亲切,一种归家的感觉涌来,木子棉突然想哭。

    苏振亚没让她哭。

    苏振亚也是刚刚得知杨默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木子棉。

    “他的死让我们悲痛,不过木木。”老教授苏振亚顿了一下,在一条长石上磕了下烟锅。他抽大烟锅,多年的习惯。又装上烟末子,点燃,猛吸一口,然后爆发出一片剧烈的咳嗽。木子棉有点紧张,苏振亚的咳嗽很厉害,每次都有接不上气的错觉。她提醒过几次,让他少抽,或不抽。苏振亚听不进去,说人有些习惯能改,有些不能,改了,就不是你了。

    “可这是坏习惯,不好。”

    “习惯这东西,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关键看适合你不,适合你的,就保留,不适合的,就把它剔除。”

    苏振亚老是有他自己的理论,他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苏振亚终于咳完,自己给自己捶了捶背,说:“不过木木,你应该清楚,谁的生命都不可能永恒,人其实就是一道虹,有的人时间长一些,有的人时间短一些,但最终大家都得离开。”

    “为什么先离开的是他?”

    木子棉本来是不想谈杨默的,从九音山回去后,她就下决心要把这个男人忘掉。事实证明,她没忘掉,而且杨默一路跟着他,到了银州。

    苏振亚长叹一声,他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都市人眼里,这样的公园如同菜园子,不过木子棉倒不怎么介意,反而很喜欢这里的气味。苏振亚原本是想带她到茶坊去叙,路过公园时,见木子棉两眼放光,灵机一动,带她来了这里。

    “木木,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苏振亚语重心长。他的一头白发在风中轻拂,看上去他是那么有智慧。

    “教授,我想振作,可真的振作不了,这样的坏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木子棉如实道。

    “我懂。”

    是的,苏振亚懂她。如果不懂,当初苏振亚就不会把论坛交给她来打理。苏振亚创办这个论坛,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共同探究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欢迎那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来论坛自救。论坛一开始由一个叫马克的男人来打理,这家伙非常有才,个性十分张狂,常常有惊人之举,后来他自杀了,居然是为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马克五十多岁,一直保持独身,按他的说法,是典型的婚姻怀疑主义者,但不能叫独身主义,他不喜欢独身,他只是还没相信爱情,等有一天他彻底相信了,就会选择去爱。结果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小女生,爱得轰轰烈烈,输得也轰轰烈烈。马克的自杀,是那一年非常经典的一件事,他选择在立交桥上,车流最多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牌,上面写着“我相信爱情”五个黑体大字。从立交桥跳下去后,他摔成了肉饼,木牌却依然好好的。论坛里的人便说,那不是木牌,那是马克至死追求的爱情。

    马克死后,论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打理。那个时候的木子棉已经非常憔悴,因为五百万的事,她被报社辞退,倒是有不少单位请她去做事,木子棉没那个心劲,她想调养一段时间。结果这一调养,在家里就待了将近六年。六年啊,还是人生最为美好的岁月。六年里大洋是越做越大,大到令她吃惊的程度。周培扬回家的次数和在家里待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起先木子棉不关心这个,他忙他的,她闲她的,互不干涉互不侵犯,她甚至认为这样的日子还清闲自在。但六年,纵是再不关心的女人,也得过问一下。周培扬的回答是忙,他也确实很忙,不是找项目,就是干工程,要么就陪领导吃饭喝酒,或者陪领导七大姑八大姨游玩。总之,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对这个家的热情度也越来越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什么穿什么你随便,想怎么糟蹋钱都行,从现在起,咱们再也不会缺钱了。

    木子棉很诧异地问:“你怎么老跟我提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周培扬有点陌生地盯住她,片刻后说:“你是没要,但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个家,再也不会为钱的事发愁,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受生活,这是我周培扬的责任。”

    周培扬说得非常自信,木子棉却更为诧异地问:“责任?”

    “是啊,难道我周培扬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说着话,周培扬脱了衣服,去冲澡了。木子棉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了会儿,追进卫生间问:“周培扬,你的责任难道就是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拿家当旅馆?”

    水声哗哗中,周培扬抛过来话:“忙啊老婆,几千号人跟着我吃饭呢,有时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你就多担待一下吧,这年头赚钱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

    “钱,钱,钱,周培扬,钱能代表一切吗,我到底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钱?”木子棉彻底恼火了,周培扬不跟她谈钱,两人多少还能交流几句,一提钱字,她心的某个地方马上会生出蛇咬般的痛。她知道,这都是那五百万害的,尽管周培扬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那五百万,但又似乎生活的每一分钟,周培扬都在拿五百万砸她。周培扬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早把那事忘了,不就五百万嘛,干吗记那么牢。但周培扬这态度,说话的语气,越发让木子棉觉得,他压根没忘,他就是故意。

    “好啊,周培扬,你现在发迹了,成功了,砸一摞子钱下来,就让我舒服,可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什么日子?”周培扬已经洗完澡,披着浴袍,边往外走边冲她说。

    “囚徒,我是囚徒你明白吗?”木子棉近乎啸叫。

    周培扬被她的叫声吓住,骇然盯她半天,道:“木木你怎么了,你不该想那么多,想多了不好,要简单,简单才有幸福感,懂不?”说着伸出手,想逗她一下。

    木子棉一把打开他:“滚你的幸福感。周培扬,你个骗子,你用谎言骗了我,现在又用钱来羞辱我,你是恶魔!”

    骗子这个词,是在撞上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不堪一幕后木子棉骂出的。在这之前,木子棉一直坚信,周培扬是爱她的,她呢,更加深爱周培扬。如果不是这份爱,当年他们走不到一起,如果不是这份爱,木子棉也不会活得这么自信。女人的自信从何而来,一是容貌,二是爱。这是木子棉坚信的真理。有了这两样东西,女人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宝物,到哪都能流露出优越感来,自信心由此而生。事实上木子棉也是靠这两样东西支撑自己,至于别人说的才气还有干练,她从不相信。女人活着不是征服世界的,而是征服男人,心爱的男人,将世界这个庞杂物留给男人们去折腾。她只要守护住一份爱,枕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安然入睡就行。可是那一幕毁灭了她,让她突然觉得世界很可怕,男人女人都可怕,自己更可怕。自己认定了的爱情,自己借以自豪借以依赖的爱情,竟是一坨屎!

    骗子!那天她不但扇了周培扬一记耳光,而且重重地送给他这个荣誉称号。

    事后,周培扬一句也没解释,跟她什么也不说,既不辩解也不强词夺理。他的表现令她可怕。一般情况下,男人被老婆捉奸,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洗清自己,其实周培扬洗清自己也很容易,只要把屎盆子扣她母亲头上就行,但他就是不扣。不只如此,木子棉气得掉头回家,周培扬居然不跟过来,而且又在母亲那边住了三周。

    三周!

    一对不要脸的东西!

    这也是当年木子棉送给周培扬同时也送给生她养她的母亲的一句恶语。

    直到周培扬二次创业成功,也直到报社那档子事发生,周培扬处理干净后,请她出去吃饭,说是压惊。饭间周培扬变戏法地拿出一束玫瑰,学当年追她时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叫了一声“棉”,将花送她怀中,俯下身,热热地吻了下她眼睛。吻得她有几分张皇,也有几多不自然。

    “干吗呀,神经。”她连推带挡地叫喊。

    “这束玫瑰呢,就是告诉你,我们的爱依然新鲜,依然纯真,只不过表现方式跟当初不同罢了。”

    “才不要听你这些。”木子棉故作矫情,其实心里已经溢满了浓浓的醉感。

    那天饭后,两人沿江边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周培扬起先不说话,木子棉也不说,就那么走啊走。后来木子棉忍不住了,道:“你是哑巴啊,还是话冲别人说尽了?”

    周培扬猛地拉过她的手说:“要我说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木子棉心里热热的,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的。

    “把那个词收回去,而且以后永不许说。”

    “哪个?”当时木子棉真是没反应过来,直等周培扬说出“骗子”两个字,她才蓦地一怔。不过她很快就过激了,愤怒地扔了花:“弄半天,你是为这个来的呀。”

    虽然那天她砸了场,但此后,骗子这个词,她真是再也没有说过。哪知这一天,这词又那么习惯地从她嘴里跳了出来。

    周培扬的脸一下白了许多,整个人像是突然遭受了袭击,表情缩在一起,身子也在抖,嘴唇发白,发紫,眼里也充了血,杀人的样子。

    “骗子!”木子棉又狠着嗓子叫过去一句。她就这性格,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起来,恨不得把海底翻个。

    “砰!”一声。他们家最值钱的一个花瓶碎了,花瓶是周培扬花高价从香港黑市淘来的,很珍贵。他说看见花瓶的第一眼,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她。“真的是你,仿佛上天有什么暗示,让我瞬间对它有了感应。”他一边喜滋滋地抱着花瓶,一边又说:“真的像你哟,不信你瞧,这瓷,这做工,天下无双,你所有的气质它都有。”

    木子棉觉得荒唐,人怎么能像一件瓷器呢,这花瓶又呆板又老气,还透着一股愚气,仿佛古老岁月里一块化石,怎么能说像她呢?

    后来看得多了,木子棉自己也有了这种感应,你还甭说,这花瓶真是像她。古朴典雅,拒绝庸俗,外表看似笨拙呆板,做工却极显精致,且深藏着艺术功力。瓷绝对是上等中的好瓷,皇家用品都不见得能赶上它,尤其浑朴中透出的灵气,得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

    木子棉自此爱上了这件瓷,哪知,这一天,它碎了。

    碎片盛开的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也跟着碎了。

    木子棉决定走出家中,她要工作,必须的。靠男人养活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冲周培扬说,欠你的我会还给你。说完这句,她就出门找工作去了。

    报社是回不去了,木子棉也不想看到那些旧脸,她想换个环境,以她的资历,还有能力,不相信没好的工作等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这才离开工作岗位多少天,时代就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去了几家小报社,落落大方地递上精心准备的简历,有时还刻意强调一下以前在大报社时几项引以自豪的大业绩。没用,人家随便翻拉几下,再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审贼似的,微微一笑:“对不起木总,我们这边没你合适的岗位。”或者说:“对不住木总,现在新人一大堆,他们都找不到地方,木总这身份这年龄,我们就更不好接受了。”

    什么话?嫌她老还是嫌她干不动活?连着试了几家,木子棉才知道,摆过去没用,拿出老皇历同样没用,人家说得对,新人一大堆都讨不到饭碗,哪有饭碗让她端。

    木子棉绝望得要死,一遍遍诅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我是老人,难道四十岁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吗?乐小曼来看她,听了她的述说,十分惊讶地说:“木木你有病啊,好好的神仙日子不享受,干吗跑去找罪受?”

    “神仙日子?”木子棉睁大了眼睛,她最听不得乐小曼这口气,好像她窝家里,就是享福似的。

    “当然是神仙日子啊。木木我跟你说,你可别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现在求职有多难吗?我单位一堆家长,整天为儿子闺女就不了业咒天咒地呢,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都没人要,你我这年纪……”

    “我这年纪怎么了,工作靠的是实力,靠的是才干,吃脸啊?”未等小曼讲完,她就抢话道。

    “不吃脸,木木你说得对,是不吃脸,可你告诉我,不吃脸吃啥?”

    “你——?”

    纵然这样,她还是不甘心,又跑了一段日子,不去报社和新闻单位了,去公司,应聘一份文秘或公关策划总行吧?这次她是被自己吓回来的,所到之处,不用张口,只要看一下坐在清凉办公室格子间的男孩女孩,顿然就没了张口的信心。更搞笑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她脚步刚送进去,热情的前台小姐便迎上来:“请问阿姨是找人还是来谈项目?”

    “阿姨?”木子棉怔怔地盯着女孩看了半天,这声“阿姨”叫垮了她。女孩怎么着也过三十了,就算没结婚也该划到大龄剩女中去,但她叫阿姨的那份自然劲,好像木子棉已经老态龙钟。

    她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公司,下楼梯时差点把脚崴了。边逃边心说,滚他的单位,滚他的工作,我木子棉就算饿死,也不再找这份屈辱。

    她把这叫屈辱。的确,她受不了这屈辱。

    乐小曼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说木木啊,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羡慕你吗,大老板夫人,贵族,上流阶层。”乐小曼把所有能用上的词都用上了,然后道,“上帝是关上了你吃苦的门,给了你一座皇宫啊。”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是嫌我还不够落魄?”

    哪知这句话让乐小曼反着领会了,中了箭似的说:“得,得,得,你就少拿落魄来羞辱我,好歹咱朋友一场,不至于把我脸皮扒净吧?”

    “说哪里了,哪个扒你脸皮?”木子棉犯了急,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伤小曼。

    小曼却说:“好了木木,咱都不是外人,说话也用不着拐来拐去。我乐小曼这辈子是没嫁好,误撞了一头没有出息的猪,但我认了,我就这命,上次去寺里算过的,人家说我八字太冲,钱啊啥的跟我不沾边,穷命穷过。可木木你不同,你别对不住人家培扬。”

    “对不住他,我怎么对不住他了,小曼你到底向着谁说话?”

    “我谁也不向,我认理。”乐小曼越发认真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可木子棉笑不出。因为乐小曼接下来就不只是数落她,而是声讨了。

    “木木你是生在钱中不知钱,搂着福睡还嫌福贵。你找工作我不反对,可你想过没,你现在这身份,一个月给两千,干不?受得了那份苦不?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啊,要是好赚,我乐小曼用得着兼几份工,天天跑去讨人家笑脸?”

    “小曼你乱说,你怎么跑去讨人家笑脸了?”

    乐小曼苦笑一声,说了句男人们常说的话:“木木,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啊,让我怎么说你呢,知不知道我最近干什么,给人家当化妆品推销员,不,不叫推销,试销,就是任何想买化妆品的人都可以拿我这张脸做实验。瞧瞧,木木你认真瞧瞧,我这张脸成什么样子了?”

    木子棉这才发现,小曼的脸真的大不如以前,以前她肌肤多细白润滑啊,说像玉都把玉抬高了,现在这张脸,虽然还白着,但细是端端没了。粗糙不说,还多出许多细小的疙瘩,仔细一看,就是劣质化妆品闹的。

    “小曼你——”木子棉一时怔然,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苦痛里,却很少关心朋友,哪怕是小曼这样的闺蜜。

    乐小曼笑笑:“没事,早就习惯了,为了我家宝贝女儿,我豁出去了。”

    “不至于吧小曼,就算你生意失败,也有你家老汪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校长。”

    “少提他,我可警告过你不止一次了,再提,朋友都没得做!”小曼突然恶狠狠道。

    木子棉知道,小曼跟汪世伦关系并不好,或者说,小曼对汪世伦早就失望。他们的婚姻,也是一本血泪账。

    乐小曼曾是一位中学教师,她和木子棉的友情是通过可凡建立起来的,乐小曼做过可凡的班主任,她爱这个孩子,自然就对孩子的母亲多了份好感。很多问题上,乐小曼都能跟木子棉沟通,有些话题她们甚至谈得很投机。

    比如对男人,乐小曼虽然嫁给了汪世伦,还跟他生了洋洋,但乐小曼并不爱汪世伦。这一点她没跟木子棉保密。

    乐小曼说,她爱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能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活着是条汉子,死了是个英雄。另一种男人虽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气,能让女人直起腰来。

    乐小曼又说,好男人都让你们分光了,我像个捡破烂的。木子棉倒是夸过几句汪世伦,说不管怎么他是有学问的人,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买,独独学问不能。还说小曼你要珍惜。不夸还好,一夸,小曼就火了。“少给我提学问,知道这辈子我最恨什么吗?学问!”

    一度时期,木子棉认为是乐小曼过于强势,或者生活观价值观有问题,人干吗非得有钱啊,再说汪世伦是教授,也不差钱。但跟乐小曼交流多了,才知道生活远远不止这样。

    乐小曼嫁给汪世伦的时候,汪世伦就已是副教授,在学术上已小有名气。那时多数人还认为是乐小曼高攀,可随着岁月流逝,乐小曼便越来越不满汪世伦的学究气,尤其是跟周培扬和方鹏飞接触多了后,乐小曼更是有种嫁错人的感伤。

    小曼是个心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为此她极力劝汪世伦放弃教书,学周培扬一样下海经商,无奈汪世伦是个除了孔子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乐小曼一激动,自己辞了公职下海经商。先是搞服装,折腾了两年,积压了一大堆,后来又搞电器,店还没开张,一把大火差点把她也烧了。折腾来折腾去,乐小曼什么也没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汪世伦有话说了,他无不讥讽地说,做教师有什么不好,你偏要往铜臭堆里钻,这下你钻呀,你不把这个家赔进去你是不甘心呀。

    乐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从四处借钱,开起了美容院。还好,这次算是找对了感觉,美容院开到后来,已在铜水小有名气,赚钱不说,重要的是给了她信心。可汪世伦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乐小曼这是在堕落。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居然干这种下三烂职业。不幸的是,在汪世伦的冷嘲热讽中,乐小曼再次走了霉运。她瞒着木子棉她们,斗胆包天地给那些一心想大起来的女人们做隆胸手术,后来又扩展到割双眼皮和隆鼻梁,结果进来的硅胶有问题,劣质品,把人家毁容了。官司打到了省里,引得各路媒体来围剿。乐小曼本来就没什么医学常识,擅自做整容更是违法的事。如果不是周培扬他们全力解围,乐小曼不只会赔得倾家荡产,人也得进去。

    木子棉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折腾,最终她的落脚点却到了苏振亚这里。

    就在她被找工作的事折腾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时,苏振亚找到了她,看着她染几分苍凉和憔悴的脸说:“到我这儿来吧,别四处碰钉子了。”

    “去你那儿干什么?”

    “打理论坛,马克走了,论坛不能停。再说我还为你设计了一条路,我是专程为这个赶来的。”

    “什么路?”木子棉当时并没抱什么希望,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路可走。没想等苏振亚说完,立刻就有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