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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庞天德开着桑塔纳,娜塔莎坐在他边上,庞里奇坐在后排。三人大声唱着歌,不断地变换着歌曲,唱错了三人就开心地大笑。街上的灯光慢慢稀了,车开到通往河边的小路。三人下车,庞天德一边一个,搂着庞里奇和娜塔莎。月色中,看得到前边远处闪着光点哗哗流淌的河水。

    庞天德说:“这就是我们见面的必经之路,走半辈子了。那年我脚冻坏了,还在这路上爬过。往河边爬呀,一尺一尺地爬。”娜塔莎紧紧地抱着他:“噢,我可怜的瓦洛佳——”庞里奇说:“爸爸,妈妈,你们现在终于见面了,要好好享受生活。咱们三个人挣的钱足够花的。是妈妈住到爸爸这边呢,还是爸爸住到妈妈那边?你们的选择太多了。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庞天德说:“以后的事再说,先把我们度蜜月的地方定了。娜塔莎,你说呢?”娜塔莎深情地看着庞天德,不说话。庞天德看着娜塔莎好一会儿,伸手说:“儿子,拿笔。”庞天德接过庞里奇的笔,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把笔递给娜塔莎,娜塔莎也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两人同时把手张开,庞天德写的是:河边;娜塔莎写的是:木屋。两人拥抱在一起。

    娜塔莎为了减肥,在树上拴了强力松紧带,旁边摆着用大圆木头自制的杠铃和哑铃,使劲折腾自己。庞天德手捏烟斗,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他转头看着娜塔莎说:“休息一下,过来坐一会儿。”娜塔莎看看手上的表:“不行,还有十分钟。庞,你看我瘦点了吗?身材好看些没有?”

    庞天德的钓竿浮子点动了,他忙着拉钓竿。娜塔莎喊:“庞!你不理我!”庞天德走到她旁边说:“亲爱的,你想减肥,这么个练法不行,这样只能让你长肌肉,体重是减不了的。”“那怎么办?游泳吧。”庞天德摇头:“游泳不减肥,反而保持脂肪。”“那我怎么减?之前我那三十磅,就是这么减掉的。”

    庞天德说:“越往下越难减,所以我说你不用减了。我们都到这个年龄,还折腾什么?再折腾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娜塔莎突然泄气:“照你这么说,我只能这样了?我觉得再减掉十磅才好。”庞天德笑:“多十磅少十磅一样,无所谓。”“庞!你笑话我!我知道你不愿意看我的身体了,是不是?”“哪里啊!你别瞎说。我只是看你折腾得太厉害,没必要。”

    娜塔莎说:“不行。你看你的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我也得坚持,要不然我们就不一致了。”庞天德哭笑不得:“只要心一致就行了,身材不一致能怎么样。”“庞,你是不是看我胖,对我失望了?你要放弃我的身体了?”“不是,我就是说,顺其自然吧。”

    娜塔莎点头:“嗯,到底还是失望了吧,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我要是再晚见你就好了,把体重减下去再见你,你就不会这样了。”庞天德说:“娜塔莎,你这是怎么了?我没那个意思。”娜塔莎擦着汗往小屋走:“不对,你就是那个意思!”

    庞天德跟着她走到小屋门前:“在我眼里,你怎么样都是美丽的。”娜塔莎转头:“撒谎!今晚你睡到那边屋子去,我一定要把身材找回来再让你碰我。”庞天德说:“那是瓦兹洛夫住过的,我不住。”娜塔莎把庞天德关在了外面。

    庞里奇从船上来到门前问:“爸爸,怎么了?”庞天德说:“我不让她折腾减肥,她不高兴,不让我进门,让我上那个屋睡。”庞里奇笑了:“想不到你们也会吵架。那个屋现在做仓库,不能住。妈妈,开门让我们进去,我要跟您汇报筹备婚礼的情况。”

    娜塔莎在屋里喊:“我不听。婚也不结了,你爸爸已经对我的身体失望了!”庞里奇说:“妈妈您真的不让我进去?那我把爸爸带走了啊!”娜塔莎说:“走吧,别烦我。一个月后来见我。”庞里奇对庞天德耸肩摊手:“爸爸,我们走,让她一个人反省一下。”

    新房布置得很气派。庞里奇得意地一样一样介绍着家具,庞天德心不在焉地听着说:“很好,一切都由你来定吧。我明天一早得回木屋,不能把你妈一个人扔在那儿。”庞里奇说:“才一天您就撑不住了?再撑几天吧。她自己撑不住就会跑回来,新娘子总会惦着她的新房。”庞天德:“我不放心她呀!”第二天一早,庞天德心急火燎地赶到小木屋,惊奇地发现娜塔莎趴在地板上,手边的杯子倒了,水洒在地上。她这是节食加锻炼,昏厥了。

    病房里,娜塔莎拥被呆坐,庞天德喂她吃粥:“大夫说你是饿昏的,严重营养不良。你这几天的饮食,完全由我安排,你不能自己乱吃。”娜塔莎在庞天德的耳边说:“瓦洛佳,告诉你个秘密。我那年收到纪子的信,说你们已经结婚,我就在工厂宿舍里绝食,不吃饭饿了三天,也饿昏了。这是第二次。”庞天德说:“可不许再有下次!身体恢复就赶紧举行婚礼吧。”

    娜塔莎沮丧地说:“唉,这一恢复,又该反弹了,体重还是下不去。”庞天德板着脸:“别再管体重的事。娜塔莎同志,我命令你,赶快跟庞天德同志结婚!”娜塔莎行军礼:“是!”

    庞天德、娜塔莎、庞里奇站在教堂门外迎接来宾,一些人围在他们身后起哄。两辆红旗车开过来,纪子、朵儿、瓦兹洛夫、卡佳都来了。娜塔莎惊呼:“纪子?卡佳?天哪!是谁把你们请来的?瓦洛佳,是你吗?”庞天德摇头:“肯定是庞里奇这小子。”娜塔莎拉住朵儿说:“噢——这一定是朵儿了,真漂亮!来,这是大婶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坤表给朵儿戴上。朵儿笑着感谢。

    纪子对所有人鞠躬,最后落落大方地对庞天德说:“天德君,恭喜你!”庞天德问:“你的父母都好吧?”“都好。庞里奇,我也有礼物给你。”纪子把一个袖珍收录机给庞里奇。庞里奇高兴地说:“日本货?谢谢纪子阿姨。”

    瓦兹洛夫说:“庞,我们的决斗,终于可以结束了!”庞天德笑着说:“不,你还欠我一拳。”结婚进行曲奏响,人们撒花拥入教堂。

    婚礼后,大伙又来到河边木屋。木屋的院里和院外分别点了两堆篝火。人们喝酒、唱歌、跳舞。瓦兹洛夫拉着庞天德的小手风琴。娜塔莎和别人跳舞。朵儿、庞里奇和一些年轻人在蹦迪。庞天德和纪子挨着坐在篝火旁。

    庞天德说:“纪子,你也有白发了,时间真快呀!成家了吗?”纪子摇头:“我和朵儿一起就是家,还要什么家?”庞天德有点急:“哎!那不是家。哦,我是说,那不完整。”“天德君,你真是个不简单的男人。我在日本讲你的故事,女人听了都哭,男人听了没人相信。我,伊田纪子,衷心地祝福你们。”“谢谢纪子。”“我这次来,先到海东看爱红姐。她说,你的婚礼她不来了,她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这是她翻译的一本俄国爱情小说,刚出版。”

    纪子把书拿出来。庞天德接过翻开看,书的扉页上写着:天德兄存念。爱红。他高兴地说:“很贵重的礼物啊!谢谢。”纪子说:“给她写封信吧,自己谢她。”纪子发现娜塔莎向他们这边望着,忙说:“你快去跟娜塔莎在一起吧,不用管我。今晚你们是主角。”

    庞天德和娜塔莎开始跳舞。娜塔莎跳着跳着舞步渐慢,她紧抱庞天德,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失声抽泣起来。庞天德无声地拥住娜塔莎,双臂越搂越紧。人们慢慢停下,把他俩围起来看着。瓦兹洛夫停住拉琴,用一手搂住卡佳,两人动情地看着;纪子搂住朵儿,两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庞里奇手里拿着跳舞的串铃,愣愣地看着;老郭把媳妇搂过来,媳妇不好意思,想挣,老郭紧搂不松,两人也动情地看着。大家神色各异地看着这旷世奇恋构筑的动人画面,所有的声音静止了,经典的画面定格了。

    月缺月圆才两个轮回,新房就失去了光彩。早晨,庞天德光着脚,手里拎着几件衬衣,翻着橱柜喊:“娜塔莎!我的袜子在哪儿?”穿着宽大睡衣、披头散发的娜塔莎从另一个房间跑出来说:“袜子?噢,都在卫生间里,我要凑到一起才洗。”“一双干净的也没有啊?这衬衣也没熨,都是褶,这能穿吗?”“我现在就熨。”“来不及了,今天跟对方谈判,不能迟到,将就一下吧。”

    庞天德跑到卫生间,在一盆脏袜子中拣出一双抖抖穿上,又穿上衬衣。娜塔莎跑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含一口,“噗”地喷在庞天德身上,又用手去抻。庞天德皱眉:“干什么呀,这怎么穿?”娜塔莎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晚上,娜塔莎在沙发上翻一本画报,庞天德进门把皮包扔在门边。娜塔莎问:“瓦洛佳,吃饭了吗?”“吃过了。哎呀,累死我了!”庞天德说着往地上一躺,手脚大字伸开,“啊,真舒服!”

    娜塔莎撂下画报说:“瓦洛佳,你这个习惯很不好。第一,地上很凉;第二,地上很脏。累了为什么不躺到床上去?”庞天德忙起来看衬衣:“啊,又没擦地?衬衣完了!”他起身拿抹布擦地,“纪子在家的时候,每天擦一次地板,很干净。我习惯了,回来就往地上躺一会儿,特别舒服。哎哟不行,我这膝盖,气也喘不上来……”说着一下子坐到地上。

    娜塔莎跳下沙发,跑到床边拿起小药瓶,往庞天德的嘴里塞:“心脏不好就别逞能。地板不需要每天擦一次。有沙发,有床,为什么要躺在地板上?”庞天德说:“擦干净了看着舒服;地板不干净,就觉得屋里不干净。还有,你看这屋里也太乱,哪儿哪儿都不到位。娜塔莎,你这一个星期才做一次家务的计划,能不能改一改?以前纪子在家的时候,每天都做家务……”

    娜塔莎立刻打断:“庞天德同志,别忘了你是个革命者,不是英皇的贵族,不是中国的大地主。在树林里打游击那时候,你可以在树上睡两天两夜,还能在老乡的猪圈里打个盹儿,还在河边吃过死鱼和癞蛤蟆。现在条件这么好了,你倒不满意了?”庞天德说:“革命还不是为了过上好生活?我也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干净一些,利索一些,随时有干净的袜子,有熨好的衬衫,随时可以在地板上躺一会儿,那才像个家的样子。以前纪子在家的时候……”

    娜塔莎生气地喊:“闭嘴!瓦洛佳,我警告你,不许再提纪子!不要什么都是纪子在家的时候!现在我是你的妻子!”庞天德愣了一下:“是妻子就要担起妻子的责任来!”娜塔莎说:“瓦洛佳!你这个大男子主义,我要革你的命!起来,召开家庭会议,研究对你的批判问题。”庞天德喊:“我先批判你!打倒娜塔莎!”娜塔莎吼:“打倒庞天德!”

    爸爸妈妈的感情出了点问题,庞里奇急忙做工作。他对庞天德说:“爸爸,要说照顾您的生活,妈妈生活上大大咧咧的,的确不如纪子阿姨。你们生活习惯的问题,可以慢慢磨合。可是,您也不能总是提起纪子阿姨,不能拿她们作比较,要照顾妈妈的感受。”庞天德点头:“是的。可我不是故意的,一吵起来,就顾不了那么多。”

    庞里奇说:“爸爸,您说实话,您跟妈妈结婚,发现了生活上的不和谐,后悔吗?”庞天德说:“哪能后悔!我们的爱情这么艰难,现在终于在一起了,怎么能为了这个后悔呢?”“我要跟妈妈好好谈一谈,让她努力学着做个中国女人。”“要想让谁单一地改变,都是困难的。我也得努力,互相磨合吧。”

    田嫂跪在地板上擦地。庞天德进门,疑惑地看着。娜塔莎手里端着咖啡杯,从屋里出来说:“瓦洛佳,看,问题解决了。这是田嫂。怎么样?她也会跪着擦地,也会熨衬衫,什么都会。”田嫂从庞天德手里接过皮包、衣服、领带。庞天德有点不太适应。

    庞天德和娜塔莎坐在沙发上,田嫂端来茶杯放下:“先生,喝茶吧,娜塔莎说你不愿意喝咖啡。我去给你打水洗脚。”说着田嫂进了卫生间。庞天德小声说:“这不是剥削人吗?不好吧?”娜塔莎说:“怎么是剥削?我要付她钱的。人家哈尔滨早都用保姆了,你观念落后。”

    田嫂端洗脚盆出来,放到庞天德脚下,伸手要脱他的袜子。庞天德忙说:“哎……我自己来。”田嫂进了厨房。庞天德说:“太别扭了!本来,有些事是老婆干的。”娜塔莎说:“喂!瓦洛佳!老婆不是保姆。老婆就得像保姆一样干活吗?”庞天德说:“中国人多少年就是这样。难道你们俄国女人不干活吗?”

    娜塔莎在阳台上做俯卧撑,练哑铃。庞天德在客厅里看报。田嫂从厨房里往小餐厅里端好菜说:“先生,娜塔莎,吃饭吧。”两人坐到餐桌旁。餐桌上一边是中餐,一边是西餐。

    娜塔莎问:“今天你吃什么?”庞天德说:“中餐。”娜塔莎说:“你连着吃三天中餐了今天你吃西餐,我吃中餐。”庞天德忙把自己的中餐护起来:“不行,我愿意吃中餐,那个还是你吃吧。”二人开始吃饭。

    娜塔莎说:“田嫂,您的牛排还是不对。一定要在半成油温的时候放下去煎。您看,现在是硬的。另外,您煎的时候放酒了吗?”田嫂摇头:“白葡萄酒没有了。”“没有了要提前买。还有点柠檬汁吗?”“哦,又忘了。”“胡椒粉也多了。这简直没法吃。算啦,我也吃中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