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她抬头,一对老人站在面前。

    俩老人像双胞胎兄妹,都长着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笑得像弥勒佛。晏如心想:不会是他父母吧?

    弋戈拉着她的手,起身介绍道:“爸,妈,我女朋友,冷晏如。怎样?漂亮吧?”

    她一惊,窘得满脸通红,慌忙打了招呼。

    妈妈握着晏如的手,上下打量道:“漂亮!我喜欢!”

    爸爸拍拍儿子的肩,责备道:“天这么冷,不让人家进屋坐。”

    靠门的床前坐着个少妇,四方脸,略胖。见来了新人,着实看了一眼,打声招呼,继续给孩子喂饭。男孩吃着饭,手不停住,单手拨弄变形金刚。见到弋戈,嚷道:“哥哥,我还要听《小王子》。”弋戈回道:“吃完饭再说。”中间床上躺着个中年男子,约摸四十来岁,眼一直闭着,脸色蜡黄,像刚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额上手上脚上都挂着吊瓶。床前站着个农村装扮的妇女,神情木讷,一脸苦相,眼睛浮肿,像随时会掉下泪来。她正用棉签蘸了水,在病人嘴上涂抹。弋戈妈小声问:“今天好些没?”回答喝了半碗粥。弋戈爸妈安慰道:“有好转就好。”

    “刚才急用,拿了你们棉签,等会领了还你。”中年妇女说。弋戈妈忙说不用还。

    弋戈妈悄悄告诉晏如,男孩叫“家家乐”,和伙伴玩耍时,手臂折断了。他爸妈离婚了,住了半个多月院,父亲只来了一次。中年男子是货车司机,无证驾驶,撞了人,对方死了四个,重伤一个,他也差点没了命。这边医药费没着落,对方家属闹着赔钱,女的六神无主,又没个帮衬的人,每天守着男人哭。

    弋戈的床靠窗,窗台上摆了两束花,一束玫瑰,一束百合。玫瑰蔫着头,花瓣呈干紫色;百合倒新鲜,在灯下反着光。弋戈爸将陪护椅展开。阿姨携晏如坐下,弋戈挨她对面,斜靠床站着。床头放着本《小王子》,一本厚厚的《刑法》,一叠报纸。她随手拿起《小王子》翻了翻,又放回去。

    他爸妈带了晚饭。晏如主动帮忙,盛了汤。弋戈妈要领晏如去吃饭,令他自己吃。弋戈不想她走,故意说吃不了那么多,要与她分着吃。晏如也不愿出去,只说不饿。

    弋戈让父母回家,催了三四次。老人不放心,嘱咐再三,自觉安排妥帖,才出了门。他爸妈一走,他松了绑般,活跃起来,跟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饭。两人避开众人眼线,挤在一处,耳鬓厮磨,百般缠绵。护士给他量了体温,临走说:“家属出来拿药。”他笑着重述:“家属快去拿药!”她红着脸,起身出门。他追上去,一起拿药回来。

    “晚上还输这么多,恢复得不好?”她看看吊瓶,再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地问。

    “才做了复位手术,要消炎。过几天就好了。”

    她替他挪挪枕头,使他躺上去舒服些。她问:“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是我不小心。”

    “听四姝说,你找过我?”

    “嗯,到处打电话。打到学校,你不接;给翁老师打,打不通;给黎四姝打,说联系不上你。想去找你,不知道该去哪里。快急疯了!”

    “对不起!”她低眉歉疚道。

    “为什么那样?”

    “我也不清楚。心里很烦,不知想些什么。拼尽全力,一心考研,想拉近与你的距离。没想到,顾虑越多,贪求的越多,越难成功。有时想,不管那么多,牵着你的手,无所顾忌地向前走。有时又想,怎么这么自私?放开你的手,你分明飞得更远。考完后,心情很糟。你带我兜风,陪我吃饭,逗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让我释放心情,缓解压力,我都明白。我也一时沉浸在幸福中。冷静下来,我又告诉自己: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是在吻你之后?”

    “因为发现,对你太痴迷,太心动。如果再不放开,就再也放不开了!”

    “那么,现在呢?还想放开吗?”

    “不!再也不!”

    “为啥想通了?早这样多好!免受那么多苦。”他爱怜地看着她,说,“你也不好受吧?脸都瘦了一圈。”

    “失去才知道,爱你这么深。后来想想:与其彼此煎熬,不如跟着心走,好好爱一场。”

    “傻瓜,你才是我的翅膀,放开我,我怎么飞得高?再不要做自作主张的傻事了,知道吗?”

    她倒了热水为他洗脸,擦手。他长得并非十全十美,五官也不够精致。高额,窄颧骨。眉毛略淡,眼窝约略凹陷,薄嘴唇,唇边上扬。好比一个单音阶,单独发声时,音调枯燥单调,而当多个音阶有节律组合,就能发出悦耳的乐曲,他的五官,巧妙结合,成就了俊逸不凡的相貌。他淡蓝色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跟着她手势转动。

    “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突然,他难为情地说,“我得解决个问题。”他指着厕所。

    她的脸红到脖子根,看看周围,没适合帮忙的人。她犹豫片刻道:“我帮你吧。”

    “可是,我……”他犹豫道,“算了,再忍忍。”

    她明白他为啥难堪了——他右手不能动,左手挂着吊瓶。她拿起吊瓶,扶他到厕所,紧张得双手发抖。他不放心道:“别看啊!”

    “全看了。”她窃笑。

    他回头看她,她紧闭双唇,脸红得像只熟透的苹果。“你紧张什么?”

    她逞强道:“哪有紧张?”

    输完液,她削了水果,与他吃了。又为他挤好牙膏,协助他洗漱完毕。他脱了外衣,穿一件深灰高领毛衣,看上去越发脱俗俊逸。见她洗漱出来,他放下报纸,对她说:“这里来!”

    她踟蹰着。他温柔道:“过来,有东西给你。”

    她过去,斜坐在床沿。他拉她上床坐下,将枕头垫她背后。他半握着拳,放她手上,展开。是他送给她的BB机。

    “保管好,不准再干傻事了。”他握住她下巴,警告道。

    她惊异道:“你一直带身上?”

    “嗯。怕你往这里打电话。”

    她垂下眉,眼眶湿润了。

    他侧身从陪护床上提起被褥。她想帮忙,被褥已拿上来了。她责备他不当心,碰到伤口怎么办。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知,这次事故,我左手变得可灵活了——穿衣,吃饭,洗脸,刷牙,洗澡,刮胡须,样样干得利索。我倒担心,等右手好了,会不习惯。”

    她抢着说:“不会像艾兴格尔小说中那个被束缚的人吧?手脚被缚时,他能完美蹦跳,并杀掉野狼。而将绳子解开,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被束缚的人,‘只有在某种特定的羁绊当中才能飞行。’,‘绳子一点也不碍手碍脚。’所以,不要总想替他人解开绳索。当拯救不能被拯救者理解,拯救的人本身就成了‘被束缚的人’。”

    她看着阳台上的花,意味深长地说:“束缚你的绳索真多啊。”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道:“啊,这个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斜他一眼,翻身下床。他抓住她,问:“往哪去?”

    “睡觉!”她挣脱他。

    “我需要你拯救!”他乞怜地望着她,像迷途的羔羊历经重重障碍找到归途,却撞在了狼跟前。他挪过身,抱住她的腿。“那绳索,要你剪断。我要你陪我,可以吗?”他抬起头,连问数声“可以吗?”他的笑容太无邪,让人难以拒绝。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胸膛上,问:“什么感觉?”

    她摇摇头,说:“啥感觉没有。”

    他点点她额头,咬牙道:“反应迟钝!”

    又说:“它分明在张牙舞爪地狂跳。”他抚着她头发,请求道,“为我唱首歌,好吗?”

    她环顾病房,中年妇女在洗手间忙活,其余人都睡了。她摇摇头。

    “小声唱,好吗?”他软语请求。

    她轻轻唱道:“正当梨花开满了山崖,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他一手拥着她,额头抵着额头。看她一会,吻一下,笑一声;又低头吻她,又笑一声,又注视她一会。重复无数次,像捡到了宝贝。“这样抱着你,真好!”

    睁开眼,他挺拔的鼻翼,像座小山峰突兀在眼前。他长睫毛下清亮的眼睛正出神地看她。“醒了?”他反应过来,笑问道:“我做梦,梦见你吻我。难不成趁我睡着了,你偷吻我了?”

    她红着脸争辩道:“哪有?”

    “看,脸都红了。”说完,偷吻她一下。

    半夜,她凝视他,抚摸他,他都知道。他假装睡着了,怕她不好意思。

    她起床,张罗两人洗漱后,一起下楼吃早点。看时间还早,她提议给他洗个头。盥洗间在走廊尽头,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灯。靠墙有个开水炉,一直开着。男男女女都在里面洗脸,洗头,洗衣服。弋戈太高,够不着头。她端了凳子,让他坐下。接了半桶热水,兑了冷水,看水温合适了,才让他低了头,抹了洗发水,一遍遍洗。他也为她洗头。提水,兑水,淋水,全程包揽。他享受着为她效劳的过程。

    到病房外,猛听得人说:“他俩谈了好多年了吧?看起来感情很好。”

    “我们也才知道,应该是吧。他第一次介绍女朋友给我们。”弋戈母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