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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隆帝语气不悦:“就这个缘由,你要让朕赦免谢家,未免过于儿戏。”

  李玄寂不说话,朝着武隆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俯身不起:“臣,生平只此一次,求陛下的开恩。”

  “若朕不允呢?”

  “那臣再去求太后娘娘,太后仁慈,素来疼爱臣,她大约是会允的。”李玄寂脸上没什么波澜,生硬地答道。

  所以,他今天只是到武隆帝面前来走个过场而已吗?

  武隆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又咳了起来,听得张辅心惊胆颤。

  李玄寂依旧跪在地下,他的言语无状,但姿态却是恭敬的,无可指摘,如同一个臣属对于君主。

  武隆帝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他勉强止住了咳嗽,叹了一口气,突然道:“罢了,朕允你所求,你起来吧。”

  李玄寂听了,也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之情,只是依言起身,又端正地施了一礼:“谢陛下恩典,如此,臣请告退。”

  这下,连张辅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提示道:“世子,您不和皇上再说两句吗?”

  武隆帝不说话,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李玄寂,这个时候,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而是像家中的老父亲,想和儿子亲近,又拉不下面子,只能以眼神示意。

  李玄寂反而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去接触武隆帝的目光,他一板一眼地道:“臣八字凶煞,克父克母,为人所厌弃,生为不祥之身,不敢与皇上亲近,以免伤及龙体,皇上万金之躯,应多多保重为宜,臣今日此来,实属不该,臣知罪,日后必不再犯,永不相见。”

  说罢,他不待武隆帝发话,又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立即起身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武隆帝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他在恨朕!他竟然敢恨朕!”

  话刚说完,他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左右宫人惊叫了起来,太医飞奔上前,忙不迭地施针救护。

  武隆帝含着血,犹愤愤地道:“这个孽畜,应该是朕恨他才对,如果不是他,朕的兰因怎么会死!天孤煞星,本来就不该生他下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和兰因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为什么竟是如此?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他……兰因现在还能陪着朕……”

  可是,无论如何,兰因已经走了,这是她为他留下的骨血,她用性命换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眼睛像他的亲生母亲,形状美好而深邃,其余的部分,其实更像武隆帝自己。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武隆帝和阮妃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孩子到时候会长得像谁,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都像了一部分,意外地和谐,是个俊秀英挺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武隆帝回忆着往事,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

  阮妃诞下这孩子的时辰,比太医们推算出来的足足早了一个多月,彼时,武隆帝出宫巡视,等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到了阮妃冰冷的尸体和那个不祥的孩子。

  荧惑守心之年、众鬼出行之日、子夜阴阳之交,钦天监的官员们演算了数次,皆言其为大凶大煞之象,法觉寺的高僧圆晦更是直言,此子乃煞星降世,集万鬼戾气于一身,一出世,便有血劫。

  所以,阮妃死了,太子和太后重病不起,就连武隆帝自己,也险些跟着去了。

  宗正寺的李氏尊长们本来建议将这个鬼子溺死,武隆帝当时悲愤之下是同意的了。

  可是朱太后强拖着病体,死死地抱着孩子,大骂武隆帝:“你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但凡哀家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碰这个孩子,大不了哀家和他祖孙两个一块去了,不碍你的眼!”

  后来,还是依了圆晦所言,将这孩子过继给了燕王赵敢。

  赵敢者,为破军之星,周身煞气能镇山海,应当能受得住这这孩子的冲克,何况,赵敢与王妃上官氏无所出,那孩子将来承袭燕王之位,也算一个好出处了。

  朱太后勉强同意了。

  武隆帝赐赵敢国姓,为李敢,而那个孩子,依旧还是姓李,名为玄寂,为燕王世子。他被抱出了宫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这一面,竟是如此无情。

  武隆帝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心思,有点魔怔起来,坐在那里絮絮叨叨。

  他一会儿咬牙切齿:“竖子可恨,朕要杀了他,对,当年朕就该杀了他!”

  一会儿又伤感哀切,“张辅,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象朕?李敢日常就爱跟朕夸这个儿子,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将来肯定比他这个老子强,哼哼,那还不是因为是朕的孩子,朕和兰因生的孩子,能不好吗,你说是不是?”

  张辅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唯唯诺诺,武隆帝说什么,他都应道“是、是、陛下所说极是。”

  好在武隆帝也不在意张辅如何回答,他渐渐地沉浸到自己的念想中去,喃喃自语着什么,连张辅都听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朱太后过来了,她听到李玄寂入宫的信息,特意过来,却迟了一步。

  她听了张辅所说方才的事由,不禁皱眉:“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么这次顽劣起来。”

  她又对武隆帝抱怨道;“皇上,您就不该纵容他,朝堂政务何等正经,怎么由得一个无知小儿横加干涉,视朝纲国法于无物,未免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武隆坐在上首高高的龙椅上,他的身体太过削瘦了,整个人几乎要陷了进去,但他的语气和往昔一般,充满天子的威严,即便尊贵如朱太后,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朕的话,就是朝纲国法。”武隆帝如是道。

  太后辅政多年,已经习惯了做主朝政,此时闻言呆了一下,她的嘴巴动了动,但很快抿住了,她抿得太紧,以至于嘴角刻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看过去显得阴影浓重。

  她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皇上,玄寂命带煞气,大为不祥,哀家知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还是要请皇上保重龙体,日后不要再见那个孩子了。”

  武隆帝的眼神沉了下来:“朕乃真龙天子,受上苍庇佑,百无禁忌。”他好像沉吟了一下,“是了,见了便见了,也没什么不妥,反正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早一日迟一日也没甚分别。”

  “皇上!”朱太后变了脸色,“您万古千秋之寿,岂可出此不祥之言!”

  她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今天是谁把燕王世子带过来见皇上的?说!哀家绝不轻饶!”

  张辅“噗通”跪下了。

  朱太后刚要发话,武隆帝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命张辅和左右宫人并太医一并退下了。

  朱太后犹自不悦:“皇上,哀家是为了皇上着想,难道哀家不疼爱那个孩子吗……”

  “太后,兰因当年是怎么死的?”武隆帝突兀地问了一句。

  朱太后好像呆滞了一下,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问道:“皇上,您是在怀疑哀家吗?”

  她的声音兀然拔高,尖利地道:“皇上怀疑是哀家害死了兰因吗?”

  大约是今天见到了那个孩子,触动了某些念头,盘桓在武隆帝心中十年的疑问终于说出了口,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反而意兴阑珊起来,疲倦地道:“也没什么,朕就是随口问问,是与不是,已经不要紧了。”

  当年武隆帝不在宫中,阮妃生产之时,是朱太后陪护全程。阮妃是朱太后一手带大的孩子,朱太后疼爱她,甚过于疼爱亲生的武隆帝,从来没有人对这个有过怀疑。

  连朱太后自己都没有料到,武隆帝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这令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两下,断然道:“神鬼在上,苍天有眼,哀家发誓,若是哀家害死了兰因,管叫哀家遭受报应,来日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武隆帝又咳了起来,他捂住了胸口,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一样:“太后言重了,大可不必,是朕错了,不该出此玩笑之言。”

  眼前这个,是他的母亲、也是兰因的母亲,她从来都是那么慈悲仁爱,他怎么会怀疑起来?是他执念太甚,才会生出种种幻念吧,太过荒谬了。

  朱太后悲哀了起来,抹了抹眼泪:“好了,皇上,我们不说这个了,皇上心里痛,哀家也是一样,我可怜的兰因、可怜的玄寂,哀家何尝想要这样呢,命啊,都是命,万般由不得人。”

  武隆帝不再说话,他坐在龙椅上,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中,久久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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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春光和春风都特别好,实在是个明媚晴朗的日子,连带着巍峨庄严的宫城看过去,也显得有些柔和了起来。

  李玄寂已经走远了,又回头望了一下。

  李敢摸了摸儿子的头:“看什么呢?舍不得,要不要回去向皇上服个软?”

  李玄寂转过头来,板着一张脸:“父亲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李敢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揭过不提了,换了个话题:“你胆子也忒大,自作主张干这事,也不和你老子打个招呼。”

  李玄寂闷闷的:“我心里不忍,谢鹤林虽然老不正经,但他确实是个真君子,不会做那等肮脏舞弊之事,这样的冤屈,怎么就没人替他出头?”

  李敢恨恨地“呸”了一声:“我早劝过那老头,那里头浑水大,没有十全的把握,轻易不要涉入,他非要执意而行,说什么替天下士子抱不平,蠢才,也不想想,这样的大事,如果上头没有人掩着,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谢老头是什么身份,堂堂尚书令,他都折进去了,谁还敢出头?”

  李敢和谢鹤林是为君子之交,虽然淡如白水,往来寥寥,但两人意气相投,性情很是相得,就连这次李玄寂出面,李敢虽然口中责骂,但其实他是默许、甚至纵容的。

  李玄寂闻言蘧然一惊,停下了脚步:“父亲,您这话什么意思?上头有人掩着,这事情,莫非是……”

  谢鹤林是为尚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若说上头还有什么人,那就是皇族宗亲,甚而至于太子、太后、以及……武隆帝本人。

  李敢自觉失言,不待李玄寂说完,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笑骂道:“打住,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门道,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李玄寂摸着头,不服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敢正色道:“儿子,你知道皇上为什么那样信任你老子吗?因为我忠的是君、是国,我是握在皇上手里的剑,不偏不倚,没有私心,这样固然不近人情,却能免于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以后你也得学着你老子,朝堂上的事情,你听听就好,别想太多。”

  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李玄寂想要开口说的话,做父亲的人脸色严厉了起来:“好了,这事情到此为止,你做的已经够了,他们读书人的心气,你不懂,谢鹤林求仁得仁,他自己无憾,你也不必替他惋惜,他是个豁达通透的,身后之名随便人说,天地鬼神知他,便足矣。”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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