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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玉、廷珑每日里去书房上课,卢先生教授廷玉极是用心,功课以讲解经书,习作时文为主,史集偶有涉及。

    教授廷珑就随意多了,只每隔几日布置下新课业,究竟完成与否也不考查。廷珑乐得逍遥,仍旧每日上午去旁听高等教程,中午回后宅吃了午饭歇中觉,下午再迤迤然去书房写一个时辰的大字,先生布置的课业倒也没落下。

    年终岁末,家中人情来往繁琐,姚氏料理家务打点节礼就叫何氏在一边看着。

    转了年,廷瓒在翰林院任编修就要满期,张英原本打算让他走由进士入翰林,由翰林而入内阁的路。廷瓒性格内敛谨慎,又有张英照看,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但如今朝中形势不明,太子未立,党争倾轧愈甚,翰林院固然是清要之地,如今三年期满,必要散馆进各部主事,难免不为人拉拢或是打压,稍有不慎,就要泥足深陷。今上正值壮年,只要南边平定,第一要务怕就是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一摊乱麻——考虑到这些张英决定让儿子外放到州县去历练,从县令做起,积累些地方上的实务经验,又可避开不测之祸。

    姚氏心中不舍,一则为出京清苦,二则恐外面不太平,有个好歹。听老爷这样打算,半宿不曾合眼,想来想去,不肯耽搁瓒哥的前程,就每日里把何氏带在身边,细细教她人情来往上的讲究,待人接物上的规矩。何氏一一记在心里,为当家做准备。

    这一日,张英下朝就在内书房里与廷瑞说话,原来,现管着皇家采买上人叫王福深,因拜了皇上身边最得宠信的大太监李德做师傅,巴结的好了,竟给他钻营了这么个肥差。他原先管着上用的器皿时就得了好大的名声,就是官窑里进上的器物,若不给他甜头也不许入等,说砸就砸了,人都称“王一刀”,盖因为心黑手狠,落在他手里定要大大的出血才行。此番廷瑞来部里销算旧账,支取下年的银子就落在他的手里,打听着这王福深生平又三大好——银子、宅子和戏子,就厚厚的送了礼,又在戏班子里赎了两个绝色的小旦送到他府上,再加上张英的面子,竟然痛痛快快就放了银子,还调了下年路引出来,解了铺子的大急,廷瑞就着急回去报喜。

    忽听下人回报:“姚府二奶奶来了,太太叫请老爷过去。”

    张英心知有事,起身到姚氏房里,见一个伺候的丫头婆子也没有,方氏正在东边椅上坐着和姚氏相对垂泪,身后立着个和廷玉年岁仿佛的孩子。见他进来,方氏忙忙起身敛容,用帕子沾了眼角。

    张英坐了,姚氏便开口道:“二嫂娘家兄弟出了事,只说是为着给人家写的书题序,如今已经下在狱里,即日就要押解进京,唯恐牵累了家小,让家人带了儿子先逃了出来,二嫂来请你拿个主意。”

    张英看那孩子规规矩矩的立在方氏旁边,听见说他家的事,眼睛通红着,强忍着眼泪。就问道:“这就是维信兄弟家里的然哥?长这么大了。”那孩子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叩头砰砰有声,一句话也不说。张英忙上前,连扶带拽的把他拉起来,说道:“好孩子,你就在伯伯家住下,你父亲的事自有大人料理。”那孩子抬起头来,脸上眼泪混着泥灰已是一片混沌,脑门上起了一层油皮。姚氏见了亲下地去给然哥儿洗干净脸,细细涂上药。

    方氏见张英留了然哥住下,心里稍安,又把事情细细的对张英说了一遍——原来是因为方维信给同乡孔见深所作《淮南集》写了序,新上任的安徽学政赵申乔揣测上意,知道今上最重教化,以此为由,拿住把柄,治了个为书狂悖之罪,把一干与此书有关的人悉数下了江宁大狱,不日就要递解到刑部大牢。

    张英听说,大骂那赵申乔“禄蠹”,安慰道:“维信兄弟才名天下皆知,当今素来明察,不至昏聩严惩。当务之急是打点狱吏,不可叫他受罪。”又看了看那孩子,道:“这孩子在你那里无事便罢,有事还要寻到你家,便留下来跟我家廷玉一块读书吧。”方氏原本也是这样打算,讨了主意,交代了内侄儿几句,出门唤来跟然哥儿的老仆,自回去了。

    姚氏把方以然也安置在廷玉的西厢,见那老仆年迈,又安排了原本给书房送饭的小厮柏木伺候。嘱咐了他先养伤,养好了伤再跟廷玉一同读书。又对家中仆役一概说是廷瑞的幼弟,只叫称呼少爷。

    晚上吃了饭,姚氏把廷玉跟廷珑留下,说道:“西厢如今来了个小哥哥,是你大伯家的,比廷玉大一岁,以后跟你们两个一道读书,要称呼他哥哥。我一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友爱尊重的孩子,如今他远道而来,寄在咱们家里,父母又不在身边,正是孤单的可怜,你们两个更要小心语言,不可冲撞,轻慢了他,叫他难过。”

    廷珑下学时看见姚氏眼泡微肿,正心下起疑。知道大伯家的廷瑞哥哥才到家,未曾说过弟弟要来,大伯家里也没有让个孩子孤身来京的道理,就知道姚氏有所隐瞒,也不点破,只和廷玉一起答应着。心里暗暗思量,这个新来家的哥哥不会是她那面瘫老爹在外面的私生子吧?看着姚氏肿着的眼睛,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心里暗暗想:“果然,果然,男人不偷腥,猫都不吃鱼了!”

    过了两日,姚氏就领着个跟廷玉年纪仿佛的孩子来,叫他们两个见礼,廷玉和廷珑都叫了哥哥。张英又带着去书房见了卢先生,从此每日和廷玉两个同出同进,一起上学。

    方以然在张家虽然人人当他是张家少爷一样对待,不敢怠慢,但他家中遭逢大难,只带着一个老仆孤身逃到京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看尽世情,阅历渐开。此时心里极为惦记父母,日夜忧心,却恐怕辜负了张英和姚氏待他的苦心,神色上不敢稍露。叫他读书他便读书,把一腔心思全放在书本里。他自小聪明,原来在家里人人都称赞的,谁知到了这里,看廷玉比自己还小一岁,诗词文章已经做得锦绣,连七八岁的妹妹大字也写得像模像样,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唯恐他人看轻,就十分沉下心来,跟着卢先生用功。

    那卢先生本来以为世上再难找廷玉这样的良材美质,谁知又来了位堂少爷,竟然也是聪明透彻,一点就通的,更是老怀大慰,认真拿出十二分本事来,自诩得天下英才而育之。

    等方维信递解到了京里,张英知道以然心事重,也不对他说。一边联络乡梓同年奔走营救,一边打点刑部上下。幸亏方家有的是银子,不然,就是熬刑也要脱层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