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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寒二话没说,立刻揽住她的腰一跃而起。

    阮青枝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听得一片乱乱的吵嚷,再站稳时就发现脚下已经是客栈的门楼了。

    “夜寒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实诚?”阮青枝哭笑不得,“我说‘站得高一点’,你也不用高到这个地步啊!”

    夜寒低头看过她脚下的瓦片,确认结实稳当之后才抬起头来,笑道:“我觉得这个高度挺好的。俯瞰众生,万物皆在脚下。”

    阮青枝嗤地一笑:“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众生’。你这句话可要小点声说,小心他们打你!”

    夜寒淡定道:“他们打不过我。”

    阮青枝回想刚才干脆利索地跃上门楼的过程,心悦诚服。

    这时,客栈门口那片“他要跑”、“快拦住他”、“果然是贼”的叫嚷声已经低了下去,众人伸长了脖子看着门楼上的两人,再次将先前的那些疑问翻出来问了一遍。

    夜寒一手扶稳阮青枝,一手向下方作了个虚按的动作,门楼前数百人顿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甚至有一部分人已经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夜寒以目光向下方扫视一遍,沉声开口:“既然你们执意要问,本王倒也不惧直言。事实正如传言中一般:本王镇守西北百战不死,却在回京述职途中被居心叵测之人设局引入落云山,以致亲信几乎死伤殆尽,本王也身受重伤,不得不藏身民间,暂避锋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虽未刻意呼喊,却不知怎的竟能传出很远,几乎连站在巷口的人都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这般姿容、这等身手、这样本事,皆非寻常人所能有。此一番话说出来,众百姓心中的疑虑已经消散了大半。

    夜寒神色冷然向人群中几个位置看过一遍,之后又接着说道:“本王身边这个女子,也确实就是相府长女、十四年来被当作‘丧门星’受尽欺凌的阮大小姐!有些事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比如相府寿宴上的真假凤凰之争、御花园重阳宴上的雏凤凌空,以及进宫面圣那天中途被劫生死不知。”

    说到此处他转头向上京方向看了一眼,神情愈发冷厉:“本王与阮大小姐流落至此,原以为可以消得数日清闲躲来养伤,不料敌人如附骨之疽驱之不散!你们今日前来围堵客栈,究竟是受了何人煽动?意欲何为?”

    他的话音落下许久,门楼下面仍是一片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众百姓都在交头接耳,并没有人肯抬起头来答话。

    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道:“你那些说辞,我们翻来覆去都听烦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你说你是厉王殿下,你拿什么证明?你敢跟我们去见府君大人吗?”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好几个方向同时传来高呼:“你怎么证明?除非你即刻跟我们去见府君大人!”

    如此明显的煽风点火行为,就连阮青枝也已经看出门道来了。

    但门楼下被裹挟而来的百姓显然不会那么容易醒悟。被人一番煽动之后,叫嚷声再次喧嚣:

    “连府君大人都不敢见,还说自己是真的!”

    “随便什么人就来冒充厉王殿下,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不会饶过你们!”

    “这人是不是傻?要冒充王爷,也该冒充个还在人世的啊!”

    “哪来的丫头片子就敢说是凤凰!”

    ……

    吵吵嚷嚷,听上去仿佛永无休止。

    夜寒脸色沉沉,袍袖一甩冷笑道:“本王何须向你们证明!我随身带来的将士虽不多,对付别有用心之徒却已足够!你们先打赢了本王的西北军将士,然后再来质疑本王的身份吧!”

    许是因为愤怒,他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门楼下众人只听得耳边铮铮声响,心中不禁大为惊骇。

    阮青枝留心着先前注意到的那几个人,果然看见他们隐藏在人群之中挪动了位置,之后又照旧高声嚷了起来:“你们看吧,他被揭穿了!他没话说了,开始耍无赖了!”

    这几声高呼的气势比先前还要足,却没有得到如他们期望的那样一呼百应的效果。

    百姓之中,应者寥寥。

    来归客栈中的那些侍卫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先前已经看见了。

    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气,岂是寻常人家的府兵能有的?众百姓只是没有什么见识,却不等于是傻!

    而且,此刻众人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很多人终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另外一个关键点:南齐律法森严,寻常人若无路引断不可能在客栈中留宿。眼前这一行人非但光明正大住在客栈,身边更有多人护持,怎么可能是寻常之辈!

    哪家的骗子敢这么招摇?真当府君和兵马司都是死的吗?

    此刻再想想今日发生的事,许多原先没有留意到的细节重新浮现,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夜寒居高临下,看见多数百姓已经开始犹疑,便敛了怒容,平静地道:“本王微服前来阳城,原本无意招摇,更未打算与府君相见。是何人把本王住在此处的消息告知你们、又是何人煽动你们前来围堵来归客栈?你们可知道,你们是在助纣为虐!”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门楼下却愈发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忽然有人伸手揪了一个矮瘦的男人出来,高声叫道:“殿下,就是这个人——草民先前就是在茶楼里听了这个人的话,一时糊涂才跟了来的!”

    夜寒先前早已注意到了那个矮瘦子,此刻见状不禁微笑:“果然有他!楚维扬,拿下!”

    这种事当然用不着楚维扬亲自动手,早有侍卫穿过人群径直冲进去将人提了回来。

    有人开了这个头,当然少不得也要有人群起效仿。于是眨眼之间,那些混在人群中兴风作浪的人已经全数落到了楚维扬的手里。

    门楼下众百姓的秩序顿时好了许多。

    但质疑还是会有的,百姓们对厉王殿下的好奇心更是不可遏止。因此拿下那几个祸害之后,百姓们并未散去,反而越发凑上前来,团团围在门楼外面。

    夜寒不太习惯面对百姓们炽热的目光。于是阮青枝便站了出来,高声道:“此事是非真假,想必大家心中已有判断,我与厉王殿下都不愿再反复解释。殿下身上重伤未愈,需要安居养伤,请众父老多多体谅!”

    这是在撵人了。

    众百姓未必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却不愿即刻就走,于是三三两两向后退了几步,仍旧在门楼附近徘徊。

    阮青枝看着夜寒,无奈道:“这我可就真没办法了。你说,究竟是阳城的百姓太过热情,还是你厉王殿下太过迷人呢?”

    夜寒想了一想,干脆搂着她飞身跃下门楼,稳稳地落到了人群之中。

    此举可谓十分冒失,当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阮青枝在最初的一声惊呼之后立刻就镇静下来,看着围到跟前的百姓也不慌,大大方方任人观看。

    夜寒也一改先前在门楼上的冷然,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挽着阮青枝向众人打招呼。

    众百姓没有顾得上惊愕,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

    几百张嘴同时开口说话,即便夜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阮青枝更是茫然,费劲地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明白眼前那些人说了什么,急得她苦恼万分,只得可怜巴巴地去扯夜寒的衣袖。

    如此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众百姓终于意识到不妥,有人开始自发地维持秩序,由几个老者作代表开口说了几句恭敬仰慕的客套话,之后马上就有人插言问道:“阮大小姐,听说您在上京为了凤命的事跟您的亲妹妹闹得你死我活的,这件事是真是假?”

    众人闻言俱各大惊,有人厉声喝道:“林家丫头,休得胡言!”

    阮青枝向人群中看了一眼,笑了:“当然是真。”

    身边响起了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阮青枝平静地笑着,神色坦然:“我认为这件事的重点不是‘亲妹妹’,而是‘真假凤命’。我若因为对方是亲妹妹就忍气吞声,将来假凤凰得了势,天下不知要有多少无辜百姓受累,那时才是我真正对不住天下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事关切身利益,众人心中早已被她说动。只是百姓通常对亲情都有执念,“大义灭亲”这种话还是很难说出口的。

    阮青枝心中了然,并不慌张:“怎么,有人竟然觉得这是我的错吗?一样是相府的女儿,锦衣玉食使唤着十多个奴婢的是她,连馊饭都没得吃几乎饿死的是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她!前面十四年,我连她的院子都进不去,她却曾经把我推下过假山推下过池塘,给我下过毒放过蛇虫老鼠,她还放火烧我的院子,烧死了我的奶娘和丫鬟!你们说我跟我妹妹闹得‘你死我活’,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上京明眼人都看得见,前面十四年一直是我死、她活!”

    怜贫惜弱也是百姓淳朴的善心。阮青枝这番话越说越委屈,话音尚未落下,身旁已有几个眼窝子浅的女人抹起了眼泪。

    阮青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前面十四年,我在生死之间至少走过了十几个来回,相府无人过问、上京无人过问,天下也无人过问!这两个月,我开始不再忍气吞声、不肯乖乖就死了,然后全天下都知道我跟我妹妹闹得‘你死我活’了!请问刚才那位姑娘,我对我妹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可以把‘你死我活’的罪过算在我的头上?!”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当然也没有人答她的话。

    阮青枝冷笑一声,昂然道:“我平生做事无愧于心,不怕人来质问!就怕有些人居心叵测,像耗子似的躲在人群后面吱吱乱叫,却连一句明白话都不敢说!”

    这番话说罢,附和者颇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