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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

    朝堂一如既往吵吵嚷嚷惹人厌烦,睿王凌霄的心情格外糟糕。

    今天,整个朝堂仿佛都在针对他。

    先是张俭那帮人声称找到了他谋害厉王的新证据,然后是户部翻出了他挪用二十万两赈灾粮款的旧账,再后来……居然是他的父皇在质问他,近期是不是派人去窥探过祁王府。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南齐从来没有过什么“祁王府”。被称作“祁王府”的宅院只有一处,就是那座号称藏有至宝得之可得天下的鬼宅。

    凌霄当然派人去过那里。但最让他心惊肉跳的不是有人探知了这件事并且告诉了皇帝,而是皇帝居然拿这件事来当众质问他。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的父皇还曾经慈爱地对他说:这天下,都是你的。

    那时候父皇甚至曾经同太后商量过,等他完婚就禅位给他,让他来完成平定四海的大业。

    这样的他,被父皇当作储君来对待、寄予厚望的他,难道连探一探那座鬼宅的资格都没有吗?

    私探祁王府,罪同谋逆。

    但那是对别人而言。他几乎已是南齐的储君,南齐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他去祁王府找点儿东西算什么谋逆!

    除非,父皇已经不打算把他当储君了。

    这个发现,使得凌霄在初冬的早晨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托赖于他这些年运筹帷幄练就的应变能力,这几件糟心事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把他砸趴下了。

    凌霄并没有急于辩驳,而是当场跪地痛哭自承其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释了夜探祁王府是因为府中爱妾养的一只珍贵的波斯猫走失、两年前挪用赈灾粮款是因为战事在即而西北军费紧缺。

    解释完这两件事之后,另外一项罪名也就不需要多说了:西北军费紧缺,三哥不求朝廷而专求他,正是因为他与三哥兄弟情深、彼此可以性命相托啊!

    这样深的情分,他怎么可能设计谋害三哥?所以这件事显然是有人栽赃给他,处心积虑杀了三哥再拖他下水,一石二鸟!

    说到此处凌霄再次伏地痛哭。这一次不哭自己的冤情,只哭三哥。

    张俭和几个老臣看了这番表演险些被他给气死过去,揪着胡子在朝堂上跳脚骂:厉王殿下不在了,死无对证,你臭不要脸的就可以把什么都推到他身上去了是不是?你说关系好就关系好?你说他向你借粮就是他向你借粮?你倒真不怕他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听着这些痛骂,凌霄脊背挺直丝毫不惧。因为他知道他三哥是不会从棺材里爬回来的。

    他只会从阳城……

    凌霄摇摇头甩开这个不祥的念头,趁着他父皇已经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并且正要为这无休无止的吵嚷而开始厌烦的时机,擦擦眼泪挺起胸膛沉声开口,为今天的朝议换了一个话题。

    “父皇,”他神情语气沉痛,“儿臣自知挪用赈灾粮款有罪,愿领责罚。只是如今阳城百姓生死悬于一线,请父皇准儿臣亲赴阳城解了百姓之难,然后再回京领罪!”

    “亲赴阳城?”皇帝一凛,“阳城有瘟疫,你去做什么?!”

    “禀父皇,”凌霄仰起头,面上现出喜色:“这几日儿臣与诸位太医阅遍古籍,已寻出一剂良方,或许能有希望治愈那瘟疫!”

    “或许?有希望?”皇帝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把握!那么大的风险,治愈又无把握,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凌霄郑重叩首,俯伏在地:“父皇,阳城二十万百姓不能放弃!即便此去必死,只要能有一线希望战胜此顽疾,儿臣亦无憾无悔!”

    这番话说出口掷地有声,朝堂中一时寂寂。

    郑太医跟着跪了出来:“皇上,这几张药方,是睿王殿下连日来不眠不休,同臣等在太医院苦读古籍、多番验证凑齐而来,至少有三成把握能克服此顽疾,一旦功成,可安天下、利万民啊!”

    三成把握?!

    那烂疮瘟疫是悬在所有南齐百姓头顶上的一把刀。别说三成把握,哪怕只有一成、甚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希望能治愈,也已足够令人欣喜欲狂!

    群臣想到此都觉得胸中激荡得厉害。再看向凌霄的时候,只觉得这位睿王殿下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治病良方是在他的带领下斟酌出来的,他又肯以身犯险去阳城治病,这不但是大功,亦且是大勇大义啊!

    为了阳城百姓,以天潢贵胄万金之躯去赌那三成的生机,这是何等大无畏的精神!

    于是群情激昂。

    只有皇帝一脸阴沉。

    这也可以理解,慈父之心嘛,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的。

    于是凌霄再次叩首恳请,语带哭音:“父皇,瘟疫爆发至今已近半月,阳城二十万百姓不知还能剩下多少!那都是南齐的子民啊……他们有血有肉,他们也有父母子女,他们千辛万苦活这一世,也想平平安安的啊!”

    皇帝听罢默然良久,眼眶红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凌霄伏地大哭:“父皇,儿臣不畏死!儿臣相信南齐国祚昌隆、苍天必不肯绝我!只恨儿臣无能,耗了这么多时日才寻出药方……但即便阳城只剩一名百姓,儿臣也要去试一试!儿臣要告诉百姓,朝廷没有放弃他们、儿臣没有放弃他们!”

    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朝堂上有大半的人落了泪,只无一人开口说话。

    直到,殿门外面传来了一声激赏:“说得好!”

    这声音分明是太后的!凌霄大喜。

    太后从前对他十分慈爱,只不知怎的最近这段时间忽然冷淡了下来。凌霄正为此事发愁,此刻听见太后来赞他,自然是喜出望外。

    满朝文武官员转身行礼恭迎太后,皇帝也站了起来:“今日北风虽停了,天气却还冷。母后怎的到这里来了?”

    太后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缓步走进殿门:“哀家原本只是路过,看见小安子在殿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怕他找你有话要说,就过来多问了两句。”

    小安子不是皇帝贴身近侍,而是御书房当差的。他若有事,那必定与朝政有关。

    群臣都有些紧张,皇帝忙喝了一声:“既然有事,为何不进来回话!”

    小安子立刻滚了进来,双手托着一本奏章:“陛下,是盛公山……”

    一句话未说完,凌霄忽然抬头看见了太后身边的一个女孩子,立刻大惊:“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那女孩子正是阮青枝。听见凌霄的质问,她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凌霄顿时心惊肉跳,又仿佛某一扇窗子被撞碎了,豁然开朗。

    他总算明白自己心里隐隐的那几分忐忑是从何而来了。

    截止到此刻,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收到阳城的任何消息了。最初以为是突如其来的寒风阻住了往来的信鸽,后来以为是祝衡忙于攻城来不及给他传信,再后来又想着大功告成将士们总该庆祝一下……于是三拖两拖就拖到了现在。

    现在,很显然,阳城失控了。

    凌霄来不及想清楚前因后果,指着阮青枝就厉声喝骂:“你不是在阳城吗?怎么会回来的?你……你要把瘟疫带回来?你要毁掉上京……毁掉南齐!”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一些站得近些的官员已经开始飞速后退躲避,半点儿官仪也没有了。只有御史中丞栾文广目瞪口呆看着阮青枝,被人撞得踉跄而不自知。

    阮青枝仿佛并未看到群臣的狼狈。她只看着凌霄,面露微笑:“原来睿王殿下还不知道啊?阳城的瘟疫,已经被我给治好了。”

    群臣齐齐呆滞,如同被吊住了脖子的鹅。

    刚要坐下的皇帝又重新站了起来,失声惊呼:“你说什么?”

    阮青枝从太后身旁走出来,行礼:“恭喜皇上,阳城瘟疫之劫已过,二十万百姓尽得保全。”

    “尽……”皇帝吓得结巴了,“尽、尽得保全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人因瘟疫而死?”

    “没有。”阮青枝答得坦然,“瘟疫爆发第二日,民女已配制出预防瘟疫的药粉撒遍全城,因此十余日来阳城仅有不到千人感染。民女召集全城医者、征全城民力万众一心抵御病魔,成效可喜。”

    皇帝愕然良久,慢慢地躺倒在龙椅上:“不到千人感染,全好了?”

    不等阮青枝回答,郑太医已冲了出来:“那不可能!烂疮瘟疫沾之必死,无法预防、无法治愈!你说你能防能治,除非——阳城根本就没有瘟疫!”

    群臣闻言同时色变。

    烂疮本是常见的病,即便没有瘟疫,一座城里二十万百姓有近千人生疮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他们被骗了?

    群臣都有些羞恼,而皇帝的羞恼竟比众人更甚。他坐直了身子,冷冷盯着阮青枝:“你给朕一句实话,阳城,生的到底是不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