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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烈枫身上四处大穴被封,被蒙上眼睛,双手手腕紧贴着锁在身后,修长修长的一个人勉强蜷缩在囚笼里,冷风刮过脖子,眩晕感瞬间从头顶往下猛压,压得他眼冒金星,金星如密密麻麻白色雪花在漆黑天空中闪耀,然而此刻已经不落雪了。因此这是幻觉。但他已经没有破除此时幻觉的方法了,此幻觉由自己而生,是心魔,是疲惫,是亡命的催促。

    他低头干呕起来。他抑制不住疲惫了。他现在根本连力气都没有,哪来的自控能力?

    华彦锦走在他前头,回过头,看着王烈枫狼狈不堪的样子,冷笑道:“王大将军,别急,这里的条件是差了些,委屈你了。等待会到了皇宫里,太后娘娘绝不会亏待你的。你们走得慢些啊,别颠着王大将军,顺便啊,让他呼吸些新鲜空气。”

    华彦锦又恢复了一些先前倨傲的样子:他怕的是苏灿和赵佶,怕他们找自己麻烦,又不是怕王烈枫。至于现在嘛,王烈枫要是被抓入宫了,免不了一顿折腾,到时候一整套仪式下来,难保他不会精神错乱,甚至一命归西,那就算是问起来都说不清了危险期已经过了。

    王烈枫粗喘着,豆大的冷汗一滴滴从他额头上冒出来,他道:“各位还是走快些吧,天气冷,又这样晚了,早些完成任务,你们也不必受这份苦了。”

    他的话让其中几个侍卫有些感动,他们确实只是来凑个数帮个忙,心中也无使命感,大约只是干完了活回去休息,没有人爱晚上继续做事的。要真说有什么振奋人心的因素,也只有王大将军这颗人头了。他们导致了王烈枫的死亡,不管别人对此是褒是贬,毕竟还是一件可以吹嘘的大事,倒也使他们带了几分自豪了。但是此刻王烈枫主动来关心他们,居然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

    华彦锦却不吃这套,挑眉冷声道:“不必,不急。王大将军,趁现在多听听外面的风声吧。待会进去了,一时半会可就出不来了。”说罢,他走到王烈枫面前,王烈枫眼蒙黑布抬头对着他,他将手伸过去,摩挲着王烈枫脖子与下巴的连接处,手往下移,抚摸着他上下翻动的喉结,叹道,“王大将军,现在离了保护,你也不过是只任人屠宰的小羊羔啊。刚才的英勇劲儿去哪了?不会你和申王殿下的战斗也是逢场作戏吧?我好失望啊。”

    王烈枫虚弱地笑了一笑,道:“你希望我是怎样的?”

    “王大将军嘛,自然是不可阻挡的,你应该冲开身上封住的几处穴道,再打破囚车逃出来,把我们全都杀了才对啊。”华彦锦哂笑着挑衅道,“谁知道现在竟弱得手无缚鸡之力,连刚才来点你穴蒙你眼睛,你都不反抗。你是不是已经废了?”

    “啊,那我让你失望了,抱歉。”王烈枫微微笑道,“但是我本来就决意回宫,也没有必要伤及无辜的你们。”

    华彦锦冷笑道:“你是不是打仗打得多了,无辜?什么样的人才是无辜?我们的行为就是太后的指令,我们才并不无辜呢。”

    王烈枫道:“战争的时候,敌国的兵马必须斩尽杀绝,但敌国的老百姓是无辜的,决不可动他们一分一毫,因为他们是无辜的。”

    “你错了。”华彦锦道,“敌国的军队,每一个人都是敌国的老百姓。他们无辜吗?”

    王烈枫垂头不答。华彦锦等了片刻不见王烈枫回应他,疑惑地转过头去,看见王烈枫的身子贴在牢笼壁垒上,衣袍随着寒风吹彻而飞舞,像是脆弱的蝉的翅膀,而他唇色苍白,因为冷和虚弱,他不住地颤抖。黑布蒙眼,看不见眼睛是否闭上,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挣扎,或许已经昏过去了。

    冬天的风凛冽邪恶。王烈枫在此刻来临之前并不觉得冷,许是因为夜晚太寒,当下的风比白天他在山中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更凛冽。但是疲惫感还是来得比该来的时候晚,感谢木先生,感谢林珑,他们是生命与时间的当铺的沟通者,使他在与时间的拔河中勉强占领上风,尽管过不了多久他还是要将亏欠的尽数返还回去。反噬的感觉将会是如何?人类勉强支撑自己的样子实在可笑,他自己就是最可笑的丑角,在戏台子上逗得人捧腹。越是悲哀,越是可笑。

    王烈枫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最厌恶自己。尤其是当他其实已经远远地听到远处有动静的时候,他想要做出些反应,甚至打算照着华彦锦刚才所说的那个流程去做的,然而身体只在一瞬间说垮就垮,不留情面。哦,应该说,给他留了很大的情面。

    但是华彦锦一行人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恶魔。

    押着王烈枫的囚车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华彦锦在一旁时不时地看他两眼,仿佛不由他盯着,王烈枫就会长翅膀飞了似的,又或者是一种战利品的满足感。他只是用余光看路,前面走着,他就在后面跟着,速度不匀称的时候他便随口骂两句。

    然而华彦锦此时此刻走着,突然就撞到了在前面走的小侍卫,鼻尖一顶,疼得他眼泪都飙出来,下一刻他就一巴掌打在小侍卫脸上,道:“走路不长眼的蠢东西,你爷爷我在后面走着呢,你是想撞死我是不是?”

    他期待着小侍卫慌不择路地跪下来磕头求饶以极大地满足他的虚荣心然而并没有。小侍卫慌是慌,但不是对着他慌,他惊恐万分、脸色煞白地看着他,道:“徐、徐大人,小的,小的无意顶撞您,可是前面,前面有……”

    “有什么?”华彦锦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往前一看——

    刚才他吩咐送走申王的小侍卫倒在前边的雪地中。他的双眼被挖出,舌头被拔掉,耳朵里流出血,而他真正的死因应该是脖子处的骨头粉碎,他的脑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斜着,对着他们。

    “嘶。”华彦锦倒吸一口凉气,心突突直跳,但是强自镇定下来,逆着尸体的方向上前走两步,插着腰胡说八道地分析起来,“慌什么?依我看,是他和申王遇到了劫匪!劫匪罢了,你们怕什么?啊?咱们是皇宫中的侍卫,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绝对不会怕这些劫匪。他之所以死,绝对是因为平时训练不认真,形单影只的时候根本打不过人家!你们别怕,啊,别怕,别在气势上输了!申王殿下武功高强,绝不会有事的,他肯定安全地离开了。行了,没什么事,继续走啊,继续走!”

    已经有小侍卫吓得啜泣起来了。华彦锦本来就有点慌神,他们和申王到这里是前脚后脚的关系,说明周围很可能暗藏杀机,他才勉强说服自己,一看小侍卫这个样子,更是心烦意乱得紧。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恐惧往往会转化为愤怒,于是他一巴掌打在小侍卫脸上,怒喝道:“给我闭嘴!多大点事啊!胆小鬼是要杀头的,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荡荡一片的山间雪地之中轻声回响,是静谧的夜里的疑题。

    紧随其后,他在自己声音的余韵之中,听到了一个让自己吓到一个激灵的陌生的声音——一个女子的笑,以及清脆的鼓掌声,从他身后传来。

    深夜山间女子的笑声,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华彦锦吓得鸡皮疙瘩直冒,又不敢让身后这块容易被攻击的地方暴露在别人的攻击范围之内,只得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去。

    他惨叫一声——他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立在他身后,冲着他微笑。

    她的面孔美艳绝伦,摄人心魄,身材窈窕诱人,在雪白月光之下,小麦色的肌肤也变得浅了些,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绝美的红衣厉鬼。华彦锦一面觉得她美得让自己几乎窒息,一边又觉得自己的窒息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他目眦尽裂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女子没有回答他愚蠢的疑问,而是以嘲讽的语气笑他:“你们皇宫里自欺欺人的本事都这么厉害吗?为了骗自己没事,还起了内讧了。谁知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反倒是一点都没察觉到呢。”

    她的声音是有实感的,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白气也从她嘴边冒出来,华彦锦开始确定她大概也许是个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