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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坐定。她雪白的面孔细腻光洁,因为长期保养得当,这几日日夜颠倒也没有让皮肤的状态变差。她依旧美丽而威严,但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加上此时身边没有童贯的陪同,只剩下雪蚕,这让她略微有些不安。

    她不知道章惇要向他禀报些什么。她不喜欢面对一无所知、没有准备的事情,尤其不喜欢章惇造成这种毫无准备。这会让她极其不适,但又无可奈何。——啊,不过,也许是于皇上有利的事情,那也说不定。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比年轻皇帝的性命更为重要的了。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缓冲。

    邵伯温和刘安世被绑到她面前。她抬眼看了看,道:“松绑吧。”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绳子总是绑得很紧,松绑是不容易的事。于是在解绑的过程中,太后抽空打量起这两人来:他们的面相神情,看起来就差异不小:刘安世,因为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又曾置身最为险恶的囹圄之中,表情有着苦大仇深感,一双警觉如兽的眼睛寒光闪闪;而邵伯温,早早地离开汴京,在蜀地安居多年,年轻英俊的脸上是云淡风轻,身形更是仙风道骨,飘逸如神明。如今他们都处于同一境地,倒也挺有意思。

    待到两人以正常的状态跪在地上时,她便先从熟悉的人问起:“刘安世,哀家好久没有见你了。这几年在天牢,过得可安好吗?”

    刘安世抬头咬牙笑道:“多谢太后关心,微臣好得很呢。托您的洪福,还能多吃两年长寿米。”

    太后笑了笑,道:“是吗,那哀家真是荣幸之至。哀家真是没有想到,即使失去了一切,坠入到这几乎不可挽回的境地里,竟依然有这么多人关心你,爱戴你,甚至连皇子都要赌上了性命来救你,甚至,连最忠诚的带御器械,都听从你的号令,你一出来,立刻就收到你的指示,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皇宫,若不是哀家懂他处境,哀家就要骂他沆瀣一气了。”

    “太后放心,带御器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忠于皇上的。”刘安世道,“我犯了事,那孩子也绝不姑息。太后娘娘请放心,他可以为了皇上而杀我。”

    “为了皇上?……”太后微笑道,“你在天牢里面住着的这些时间,常人连九死一生都活不下来,实在是厉害。你这辈子受的苦,可比别人的两辈子受的还要多。”

    刘安世道:“那可不敢当,我受的只是身体上的苦,心倒是不甚疲惫呢。哪比得上太后,日理万机,为国事、为家室操心呢?不过太后,好久不见,您依旧如以前一样光彩照人,年轻美丽,臣甚是欣慰。”

    太后笑道:“刘安世,你既已出了天牢,哀家也就不再折磨你了。不过,哀家还是想问一句:你在天牢里,反思过没有?你知错没有?”

    刘安世听了这话,大笑起来,抬高声音道:“知错?我刘安世认定了一个理就不会改变,我认为没有做错的事情,就算再关我十年八年,就算我变作一具枯骨,我都不会觉得自己错!”

    他笑得肩膀耸动,身边的几个侍卫按住他的肩膀,正作势要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却被太后拦住:“随他去吧——”

    邵伯温低垂的长睫毛微微抬起。他在观察对峙的双方。

    不料太后笑道:“这就对了。你没有因此而改变初心,这就对了。”

    刘安世略一停顿,道:“所以将我关押入天牢,并非是因为皇上憎恨我,而是因为‘华阳教’,是吗?”

    太后缓缓道:“你猜是不是这样呢?你猜不到的话,就让你旁边的邵大人来说。”她缓缓回头看着邵伯温,道,“我听说邵雍的后人可以看到过去和将来,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他无法预知自己将面临的危险呢?”

    邵伯温抬起头,温柔笑道:“参见太后娘娘。在下邵伯温,是邵雍的后人。”

    太后微微苦笑道:“原本你待在蜀地,也没有人会想起你来,所谓的拘捕令,在皇城以外,几乎就是不再有效的。可是你偏生在这个时候赶回来,进入汴京城,又封了城,不抓你抓谁呢?”

    邵伯温低头恭谦道:“这一场面,父亲在多年以前就已知晓,这也是我不可逃避的命运,我是无法改变的。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即将发生的一切,寻找其中的真相。”

    太后听他说罢,冷笑一声,道:“先皇在位时候,邵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而先帝最爱做的事,也是与他预测未来。可是结果呢,什么都不曾改变,在哀家看来只不过是徒增烦恼,连先帝到了最后关头都意识到了形势的不可挽回,下令将你父亲及其门徒驱逐出境,甚至到后面是赶尽杀绝,也真是挡不住你的卷土重来。如今国难当头,如果未卜先知若真的有用,就轮到你们这些算命的来当皇帝了啊。”

    邵伯温笑道:“太后,您真的觉得,您所看到的这些‘表面’的东西,就是真实的吗?”

    太后颔首道:“此话怎讲?”

    邵伯温微微一笑,道:“但若是皇上早就知道他自己的命运如此呢?”

    太后道:“此话怎讲?”

    邵伯温眼神坚定,道:“先皇想要杀掉邵雍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说了不吉利的话,且不愿收回’。先皇生前非常爱戴我身边的这位刘大人。忠言逆耳,刘大人说了这么多不好听的话,可依旧屹立不倒,只有涉及到华阳教的部分,他才被迫入狱不是吗?所以,先皇之所以要杀他,是‘害怕他说出真相’啊。”

    此话如当头一棒,敲在心口振聋发聩。刘安世猛地一哽,看着邵伯温。

    邵伯温神情平静镇定。镇定得让他害怕。

    太后内心震惊万分,表面上竭力控制住,她微微皱眉,眼中却漏出惶然的神色,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当年患了急病,无法可解,并非是外人有意为之,而是自己的‘选择’吗?”

    邵伯温笑道:“这可是太后您自己说出来的,可不能算我造谣哦。”

    “怎么会……先皇怎么会这样想?”太后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重复道,“自己的‘选择’,怎么可能呢,先皇做不出这样的事啊!可是,可是这样一来,一切的疑难,似乎就解开了……如果皇上也是参透了这个想法,那么,那么……”

    “先帝如此想法,而皇上或许是懂得的。”邵伯温道,“如果‘心死’,在‘身死’之前发生,又与邪恶之物自主签订了‘契约’的话,那么有些事情,恐怕也非常难挽回了。”

    “明白了。”太后不动声色道,“你起来吧。刘安世,你也起来。”

    “多谢太后。”邵伯温说着起身,顺便把长跪不起的刘安世也拉了起来。他站在太后面前,夜晚的风轻拂他的脸庞。他温柔地笑着,眼神深邃,仿佛藏匿了夜空中被云雾覆盖的银河万里。

    “哀家需要你们两人的帮助,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哀家需要一个方向……”太后闭上眼睛停顿了一瞬,道:“那么邵伯温,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请太后饶恕我接下来要说出的话。我怕太后会认为是大逆不道。”

    太后道:“嘴上说说而已,哀家不会追究。”

    “多谢太后。”邵伯温缓缓道,“请太后小心身边人事,危难往往是出于疏忽,或是理所应当的信任。接下来的路途黑暗混沌,凭我的能力已不能够看清,只怕是连上天都无法抉择的事,结果是未可知的,但是一定会产生。因为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个不可轻易告人的缘由。——我来这里,是为了替父亲见证‘王的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