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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山道观,茶室。

  茶室里的气氛分外凝重,越子舒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待客之道一如平常,遇见这位“旧相识”登门拜访。刚提的井水在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烧开,上好的毛尖茶经滚水一泡,浸出清冽甘甜的茶香。

  没人说话,就连平日嘴巴不停的鹤言也不敢多出一声。

  “殿下,请---”越子舒将茶水注入瓷盅,慢慢推了过去。不过是滚水点茶的这功夫,老人家的额头上就已经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薛如忱毫不迟疑地接过茶盅,却只尝了半口便放下了。

  他并不称赞茶香,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感谢之意,更没有一丝一毫与旧友重逢的感慨。薛如忱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子舒额前渗出的汗意,一双凤眸眼神意味不明,唇畔笑意愈发明朗,而举手投足间却叫人感到莫名的威慑之意。

  这茶他熟悉,西岭以西的越城建在高山荒漠之上,仅有两处洼地绿洲,而此茶便是那绿洲中独一无二的绿水毛尖,气候的差异和独特的环境造就了茶水与众不同的气息和口感。这本是专供越城女王独享的茶,是他薛如忱面子大,这才带回两盒,献给了完颜晟。

  如今这茶竟出现在了小小的望山道观,着实有趣。

  “殿下喝惯了好茶,怕是瞧不上小观里的粗俗之物了。”越子舒观察着薛如忱的表情,又悄悄用袖子拭去额前的汗,仿佛在掩饰着更深的情绪。

  “粗俗?不不不---”薛如忱大笑:“越长老的东西向来都是好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此话有一语双关之意,就连一直以隐忍沉默著称的鹤楚,也不免因他毫不收敛的不羁之态皱起眉头,鹤言并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但却听得懂言语间的不善,也聪明地闭着嘴巴。

  “殿下此言确实有理,贫道向来乐享现世的美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越子舒沉下一口气,自顾自地饮起茶来。

  真是只老狐狸。薛如忱盯着越子舒琥珀色的眼珠子,老道士一把年纪了,眼神依旧矍铄有神,一如他十五年前第一次见过时那般神采奕奕。

  巧了,都十五年了。

  当薛如忱还被叫做陈永宁的时候,他在南魏皇宫里作为质子生活的那两年中,不止一次见地见过这位名扬天下的老道士,皇宫内大小法事皆由当年的望山道观一手操办,颇受世人景仰。

  而薛如忱也常常会想到,如果不是南魏灭国的那日,越子舒冲进皇宫寻找尚在襁褓中的初易安时,不曾将自己从房梁坠落的宫殿中救出,是不是也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

  “长老的通达爽朗不减当年,丝毫看不到往事留下的痕迹,这一点本王着实佩服。”薛如忱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更像是等待机会捕猎的狼。

  往事,往事。越子舒刚刚擦过的额头再一次渗出密密的汗珠。

  往事不可追,就好比他如今地位一落千丈,只求寻得一隅安分度日;就好比他是这帝京中为数不多知道面前这位笑面王爷真实身份的之一,就好比有一位他和薛如忱共同回忆着的人早已离去。

  可是谁会相信从前甘愿受累徒步登上北山,为了踏进茶室甘愿在门外等上几个时辰的陈永宁,就是此时安闲地坐在他越子舒的面前,懒散放肆得仿佛是在自家后院一般的定远亲王薛如忱呢。

  如今眼前坐着的这位权势仅次于完颜皇室,想要抹掉自己在这世上的痕迹,岂非是易如反掌?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提起“往事”。

  还没等越子舒从短暂的眩晕中缓过神来,鹤言终于被薛如忱的阴阳怪气逼得开了口。

  “过往既是过往,只有沉溺在往事中的人才会被岁月刻下刀痕。”鹤言冷漠木讷的神情一如往常,他的话说得很慢,却像钉子一样坚决,薛如忱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眼底的阴毒和冷酷一闪而过。

  “哦?这位一定是小鹤道长了,本王许久未回帝京,认人属实慢了---”他弯唇收起不小心流露出的恶意,目光一转,从鹤楚身上扫过,落在一直不做声的鹤言身上:“这位小道长有些眼生?”

  鹤言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目光仓促地对视一刻后,白着脸低下头。

  “不必为难他。”越子舒端壶倒茶,故意洒出来一些滴在薛如忱暗银绸缎的袍服上。

  “看来又是长老的一位‘得意门生’。”薛如忱并不恼怒,相反,他很享受这种令人手忙脚乱的感觉,无论是故意的还是不由自主的,都会让他感受到残忍的愉悦。

  “既然殿下知道这一位也是贫道的得意门生,就请殿下高抬贵手。”越子舒声音中的底气足了许多:“毕竟这小小的道观中只剩下我们师徒三人,殿下若是刻意为难,未免叫人觉得,是另有隐情?”

  “本王确实希望只有长老师徒三人,可万万不要再多了旁人啊---”短暂的沉默过后,薛如忱终于撕下了假笑的面具,露出了森森獠牙。

  “王爷尽管放心,贫道不过只想安分度日---”越子舒暗暗心惊,他并没有收徒的意愿,于是便下意识地想到了三番五次想要拜自己为师的杜暖。

  难道是杜暖几次拜师不成,一面借着替他制药的机会套近乎,一面又串通薛如忱前来威胁?

  不对,薛如忱的话分明是在警告自己独善其身。

  “长老的话,本王就信了。”薛如忱道,那闪着精光的凤眸中露出的分明是不信任。

  “所谓往事不可追,贫道年事已高,再没有精力去管教他人了---”越子舒长叹一声,脸上的皱纹因愁苦的表情而沟壑纵横,比平日里任何时候都看上去像一个疲惫的老人。

  “那么就希望长老能够说到做到吧---”薛如忱用审视的目光盯了老人许久,这才轻笑着挪开目光,无声无息地恢复了他的假面孔。

  “本王告辞。”

  -

  当越子舒终于应付着将薛如忱送出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静室之后,他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处理这样的事情属实很费心力,越子舒点燃一束宁神香,盘坐在蒲团上,试图摒除杂念,可思绪却愈发混乱。

  所有的可能性都被他过了一遍,最后还是直指向杜暖。

  这两人必定有些联系。尽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从杜暖的举动间看出什么与眼前这位相关的蛛丝马迹,也没听见薛如忱提任何有关“杜暖”的事情,可他就是觉得蹊跷。

  越子舒自然知道薛如忱从前身份不是一年两年了,如果是为了封口,自己早就不知道要被无声无息地除掉多少次,巧了今年就冒出来个要拜师的杜暖,巧了今年薛如忱就找上门儿了。

  世界上可没有绝对的巧合。

  -

  这边薛如忱得了一个字面含混不清,意义却无比明确的答案,一扫今早被捉弄的愤懑时,几条街开外的北山上,原本心情舒畅的某人却再一次陷入烦恼。

  捉弄人所获得的短暂快乐来得很快消逝得也迅速,等到落日再次将半面天空染得金红的时候,杜暖的情绪随着逐渐变空的肚子开始低落了下来。

  也有好些日子没去酒楼了呢,她坐在院中,托着腮看金红的云霞一点点变得浓郁似血,最后被淡淡的夜色浸透,化作一片暗蓝的幕布,星辰明暗闪烁其中,像是天神在人间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审视着万事万物。

  还有半月就到中秋了,而九月底就是中原一年一度的厨艺擂台,夏荷晚身为御厨,理应参赛,往年都是杜暖陪着她一起挑选食材,尝试新菜色,从六月底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今年却因为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情搁置到了现在。

  完颜朔青催促她前去南疆的手书一封比一封的语气严厉,或许中秋之前她就要动身了。

  真可惜,今年注定不得安分了。

  罢了,不如趁着这几日还没什么动静,就放任自己在酒楼里躲上一阵子吧。

  夜初降,长宁街的热闹更胜白天,杜暖一路骑马,特意绕了小路,费了一番周折才在夏和酒楼的后院停下。

  后院与厨房的小路间人来人往,嘈杂忙碌,杜暖很少在客人很多的时候来酒楼,因此也是第一次见到厨子备餐的盛况。帮厨们无论男女,一概头戴小帽,头发紧紧地包在浅褐色头巾中,再用白帽遮住;身上整整齐齐地围着雪白的围裙,袖子高高挽起。

  贴墙一丈多长的灶台上,几口大锅都在烧着菜,油香的扣肉配清爽的雪菜丝,经热油炒过,在浓郁酱汁中熬煮着的桂花鱼,葱丝辣椒一撒,激发出扑鼻的鲜香---仅是这两样就足以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更不要说还有窗前精致摆放在炭火小炉上的一排小瓦罐,大块的红烧肉、绵软香浓的山药排骨、还有咕嘟咕嘟滚着泡泡的炖甜汤之类。

  围着围裙的夏荷晚步履轻快地在另一边的笼屉间穿梭着,时不时掀开一个竹盖闻一闻,娇小的身影几乎要被水蒸气遮住。

  杜暖站在忙碌着的人群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于是便退出几步,仰头看着厨房后边的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浅淡夜幕中落下人间一笔。她站了许久,不知不觉便觉得眼眶湿润了。

  “杜杜来了?”一直低头忙碌的夏荷晚不知怎么看见了站在外边望天的杜暖,一溜小跑从厨房里出来,亲亲热热地给了她一个奶油花卷味道的拥抱。

  “嗯,总在山上呆着也不是回事儿。”杜暖被猛地抱住,松开时手里塞着一个松软香甜的面点心。

  “多散散心也好---”夏荷晚笑起来甜甜的,一张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最近晚宴的单子比从前多了许多,忘忧园那边传来的订单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倍,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又要管后厨,又要张罗着客户,早就忙的不可开交,只知道杜暖近日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却也没腾出来时间去探望。

  “去小厨房等我---”身后有人在唤“夏师傅”了,这称呼倒也有趣,当年她爹的称呼用在女儿的头上,居然也没有叫人不适的感觉。夏荷晚对着杜暖咬一咬耳朵,随即又是小跑着赶回了厨房。

  小厨房里空无一人,正得清闲。小夏师傅就算是在厨房忙得连轴转,也能抽空想起来叫小厮给杜暖送些小吃。

  当最后一块甜糯的糖心软点落肚,当最后一丁点肉冻被刮干净盘子,当最后一只醋渍生虾被吮尽酱汁的时候,杜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终于觉得心情比出发时好了不少。

  酒足饭饱不一定要思yin\yu,她环顾着这小小的厨房,从干干净净的灶台到一尘不染的菜板,从雪痕白亮的一打菜刀到瓶瓶罐罐的奇怪调料,最后还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各色食材的储物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对哦,刚刚夏夏有叮嘱自己替她瞧瞧食材,想些新鲜的菜式。杜暖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一架子的东西。

  夏荷晚向来讲究物品的摆放,这普普通通的储物架经她亲自照看过后,也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快让我看看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杜暖索性歪着脑袋琢磨起来。

  摆在最上边的是干鲜的怕潮的食物,榛子栗子、木耳装在有隔层的木箱子里,想必隔层下铺满了甘草灰和生砖头;瓦罐盛着干干脆脆的花生杏仁和油麻籽,想必是准备好了用来研究新的点心,另有一网兜的干菇吊在上边,像一串奇怪的葡萄。

  往下看,最显眼的大片的鲜嫩荷叶用绵纸包着卷成一卷,还保存着夏天刚摘取下来时的清香;竹编方篮里装着寻常可见的蔬菜,但是比起街市上买卖的都要新鲜得许多,大概是酒楼的小厮们自己栽种的;长杆的山药装在竹篓中,斜斜地挂在一边。

  最下一层整整齐齐地摆着三个大号的筐子,里边不知种着什么,一株一株的植物生机勃勃地支棱着,只是毛茸茸的叶子有些枯萎,顶端也垂着蓝紫色破败的花。

  这倒是个新奇玩意儿,杜暖刚要伸手摸一摸叶子,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不不不不不还是不要在夏夏刚从厨房忙活完的时候被她发现自己在鼓捣她辛辛苦苦培养的不知名植物比较好。

  任凭她杜暖和夏荷晚的关系再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乱碰食材和厨具也是大忌,她唯一一次看见夏荷晚沉下脸色,还是前年春天她擅自用厨房里的小刀撬牡蛎壳的时候。杜暖猛地起身,连退三步,却因为用力过猛掼得脖子一僵,整个人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储物架二尺的地方就是一口半人多高的泥瓦大缸,里头泡着白白嫩嫩的莲藕,杜暖晕头转向,“咚”地一下栽了过去,险些一头扎进缸里。

  因此当外边的人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时,刚刚好看见这一招嘴啃泥摔了个七荤八素的杜暖耷拉着脸,袍子下摆散了,堆在地上很是狼狈。

  门里门外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