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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状元

    辰旦见星子缄默无语,不再反驳坚持,以为他已生悔意,又道:“若不是念及故人之情,朕便准了府尹所奏,革去你功名,再严加查办,非徒即流,岂有你的今日?还谈什么一生前程?”

    星子似听得心不在焉,忽抬眸反问道:“原来,查办府尹也是圣上对臣的一片爱护之心?”辰旦不语,显然算是默认。星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府尹效命圣上,若有作奸犯科之举,圣上惩治自是合理合法,如若不然,岂非为臣枉法徇私,臣不敢蒙此隆恩。”

    辰旦的眼神陡现阴戾,朕为你好,竟换来你的嘲讽指责?“你是在指责朕么?”

    星子平静答道:“不敢,臣只是据理实言。”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几乎想将他拖起来再打一顿。星子的脸庞因疼痛和失血而显得苍白,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略带卷曲,眉眼依稀便是当年襁褓中的模样。原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便是这样子?辰旦望了他一刻,终于忍下胸中怒气,好吧!你软硬不吃,朕就慢慢和你耗着,总要你知道,朕才是你的君父你的天!辰旦袍袖一拂,道:“朕不与你逞口舌之利,日后你自会明白,你暂在此处,下午再送你出宫!”言罢转身出殿而去。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躺在这里睡觉了?星子如闻大赦,此时倒真的想磕三个头,高呼谢主隆恩,但伤势沉重,脑中昏眩,再撑不住闭上眼,不久沉沉睡去。下午宫禁前,英公公带人另为他换了套藏青色的衣服,仍是用马车送出宫去。

    回到顺昌府,已是薄暮时分,星子一下车,双脚落在地上,望着府门外大红色灯笼透出一片温暖的光,一瞬间竟有重回人间的感觉,这里不是家,但这扇大门后有自己牵挂的人和牵挂自己的人……便似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涌过心头,星子轻轻笑了,只要有朋友,有心爱的人,再多的苦难又算什么?

    星子欲要行走,却几乎迈不开步子,便有随侍的两名小太监半拖着扶他进房去。生财虎子见星子脸色惨白如纸,站立不稳,汗水将发梢都湿透了,皆都大惊失色,不是进宫谢恩的么?怎么狼狈得象是过了堂的犯人?玉娇闻声亦从屋里出来,惊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星子见她花容失色,心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他一身的伤,伤势多在那种不能启齿的地方,何况又都缘起玉娇,更不愿她知道实情,强撑着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有点头晕,我先歇息了,姐姐不必担心。”

    星子已上了药,换了新衣,看不见身上的斑斑血迹,加之天色已晚,玉娇也不好随他进房查看,只裣衽行了一礼,道:“公子连日奔波劳累,让我好生不安。”目送一帮人簇着星子进屋,在院中的花树下站了一刻,怏怏回房。

    内侍将星子扶上床榻,却唤了阿伟,先是训斥了一通,又留下了一些外伤药物。生财虎子一旁听着,明白了个大概,惊得直吐舌头。

    待那两名太监一走,二人忙上前查看星子的伤势,更是大惊失色:“啊?竟然是圣上打了你?是怎么回事啊?”

    星子见阿伟在侧,这阿伟显然是宫中安排的人,不能深谈。扯过一条毯子来遮住身体,不想他们看见伤势惨状,苦笑道:“我本是待罪之身,又顶撞圣上,只是打一顿,都算是好的了!”见两人面带惊慌,叹口气道:“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况且今日圣上已决定钦点我为今科状元了!”

    “状元?”两人显然也毫无准备,呆呆地望着星子,半晌方回过神,“你是说,你要当状元,就是那头榜头名的状元?”星子无声点头。“啊!”生财虎子闻言对视一眼,随即欢呼起来,“状元!太好了!真的吗?”

    星子弯弯嘴角,口中却如含了隔夜的茶水般苦涩:“君无戏言,圣上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星子忽想起十年前初入学堂时,曾发下的考状元的誓愿,今日夙愿得偿,竟不觉有多么欢喜,恍然只如一枕黄粱,心下反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寒意。

    虎子一时激动,冲上去与星子相拥,星子被他紧紧一抱,痛得差点背过气,忍不住低低呻吟,虎子慌忙松开手,满脸歉意。星子嘴角抽搐:“等我好些了,再请两位哥哥喝酒,今日就暂饶过我吧!”借口要静养歇息,二人亦只得先退出屋去。

    阿伟便来给星子上药,星子歉然道:“阿伟哥,抱歉连累你了。”

    阿伟俯身,语气惶恐:“大人这样说,折杀小的了,叫小的阿伟就是了,公子这样称呼,小的担待不起。小的服侍大人不周,本就该罚。”他听说星子中了状元,立即改口唤他为大人。

    这几句话星子听来却分外刺耳,唉!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三六九等,尊卑良贱,还怡然自安?星子始终想不明白这其中道理:“阿伟哥,不要唤我大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兄弟。”

    阿伟慌得差点没跪下:“大人,小的怎么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大人饶过小的吧!”

    星子无奈摇头,身上伤痛的折磨容不得他深究下去,只得住了口,静静地任他为自己上药。少时阿伟换好了药,喂星子喝了水,悄然告退。星子一动不动俯在枕上,侧头望那窗外,看那晦暗的暮色一点点地浸进来,隐约有花香浮动,这是春日里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如果不在京城,不是此刻。

    伤处一阵阵疼痛,痛到深处,神智却是清明,星子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想明日又要整整折腾一天,多少繁文缛节,怎能熬得过去?一时又想,自己这番经历倒也算是天下奇闻了,有史以来的状元多矣,可从未听说过,先入狱后挨打,打得半死不活又被点为状元的,等闲了可以讲给说书的听,让他去编成段子,搏天下人一笑;复想起皇帝要赶走玉娇姐姐的圣旨,星子咧咧嘴,反倒横下了一条心,他已认定了我要抗旨,如果他真的不肯留余地,那我就抗旨好了……

    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到底什么意思?,他连他的父皇兄弟都能下手,还会顾及什么故人之情?这其后另有什么隐情?……哎!箫尺大哥可惜不在,他若在这里,定然能拨开这疑云,自己真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懂,以前还心比天高,一心想要帮大哥报仇,简直太狂妄太天真了……

    星子心烦意乱,无心睡眠,忽听到一阵悠悠琴声叮叮咚咚,知是玉娇在弹琴。细辨之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似静谧的银色月光漫天漫地洒下来,如温柔的手安抚饱受伤痛折磨的身体,星子顿觉神台清明。恍惚间,似坐上了一叶小舟,身旁是一袭素衣的玉娇,小舟顺流而下,江水浩浩,漫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明月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般的银辉色,玉娇捧着一大捧白玉般的花朵,一朵一朵轻轻抛入江中……星子一时听得痴了,暗道惭愧,玉娇姐姐迭逢巨变,曾处险恶万端之境,仍能心静如水,不似自己这般心浮气躁。于是定下神默默运功,那琴声一直未停,伴着星子沉沉睡去。

    不到四更天,阿伟便将星子叫醒。星子挣扎起床,或许是大内秘药果有奇效,伤口已止住了血,但动动手脚仍是痛不可当。星子想了想,让阿伟找了些白布来,用白布条从背到胫一层层紧紧缠住。阿伟曾屡次为星子上药,星子此时虽仍觉难堪,也只得事急从权,让阿伟帮忙。

    凌晨仍有几分清寒,星子的鼻尖已渗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阿伟忍不住问道:“公子,今天……能撑得住么?”

    星子惨然一笑,面色苍白:“撑不住也得撑,新科状元总不能在大街上昏倒吧?”心想,别人倒也罢了,今日又要去拜见那个皇帝,不能输了这口气去!他定下的庆典,却是我的酷刑,他说不定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阿伟将星子缠得如一只大粽子般,确信即使伤口破裂,血迹也渗不出来,这才服侍星子换上礼服,扶上马车。伤口被紧紧压住,疼痛倒似麻木了,星子活动一下四肢,尚能行走如常。

    走出房门,天色未明,一弯浅浅的残月挂在天际,路旁立着一人,正是玉娇,微风吹动她雪白的衣襟,如青瓦上一抹未消的寒霜。星子快步上前,握住玉娇的纤手,那手却如寒玉一般冰凉,想来她站在这里已许久了。星子心疼地道:“天还没亮,露气又重,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风地里做什么?”

    玉娇勉强笑了笑,笑容中却殊无喜意:“听说你中了状元,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

    星子赧然:“只是瞎猫逮着死老鼠罢了,惭愧得很。”

    玉娇默然一晌,似欲言又止。阿伟在旁跺跺脚,意为催促。玉娇忙道:“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星子恋恋不舍地松开玉娇的手,走出大门前回望一眼,玉娇仍站在原地,略带忧郁的眼神如光芒渐渐隐退的晨星,定格在薄薄曦光中的黎明。

    今日是金殿传胪的正日子,星子仍是须先到午门外恭候,不久数十位新科进士齐聚宫门外,并文武百官恭候圣旨。数百人静静地站着,鸦雀无声。星子站得有些不耐,仰头望向天空,一轮赤红的朝阳正缓缓升起,湛蓝的天空深邃高远,星子忽想,天地如此广大,为什么这一帮人非要站在这里等皇帝的恩封赏赐?难道他们不向往那自由自在的天空,不能象鸟儿那样凭自己的翅膀飞翔?或是都和自己一样成了身不由己作茧自缚?

    忽听一声“圣旨到!”顿时,数百人齐刷刷地跪倒,如一片森林被整齐地锯下一截,场面蔚为壮观。却见一封明黄色的绢卷缓缓地从高大的午门城楼上降下,如从上天飘落的一抹明霞,下有红衣礼官跪接。礼官叩首接旨毕,起身宣旨,便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念到第一甲第一名,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待听得是星子,寂静的广场忽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绝竟盖下了宣旨之声。礼官连喊了两声肃静,方又安静下来。

    星子知道自己被捉入府衙之事已人尽皆知,皇帝既然不避嫌疑,一意孤行,我还怕什么?心下倒也坦然。宣旨完毕,榜眼探花便上来互致祝贺,那两人一脸干笑,颇不自然,星子又都不认得,胡乱应付过去。因星子是新科状元,便有人为他披上礼袍,戴上礼冠,胸前还佩了大红花。接着鼓乐齐鸣,午门大开,新科三甲率全体进士入宫谢恩。

    午门非国家重大典礼不得开启,文武百官平日上朝也只走偏门。星子随礼官进了气势宏伟的午门,却对这殊遇隆恩毫无得意之感,暗想,算起来,这是第三次进宫了,前两次都是直着走进去,横着被抬出来,而今日呢?虽然今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身上的伤痛却时时提醒着他,头上悬着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衰与荣只有一线之隔。

    星子暗中运气,一步一步,维持着步履沉稳。进了朝天殿,辰旦早已端坐于宝座上。星子由司仪引导至前行礼,跪下俯身的一刻,臀背上的鞭伤杖伤齐齐迸裂,星子额头渗出细汗,抿抿薄唇,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行礼如仪,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与皇帝目光对视。心中却想,我今日跪在这里,只是人在屋檐下的权宜之计,却不是甘心当你的奴才,终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你,和你算算今日的帐。

    星子中规中矩,旁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辰旦却暗暗吃惊。他头一次杖责星子,便领教了他的倔强,昨日两度鞭打他,那样的伤势,即使以上好伤药调养,常人也得将息十天半月方能起床。辰旦一时震怒,料星子极好颜面,今日庆典不可缺席,必然会大吃苦头,甚或示弱屈服,倒没想到他竟然能行动如常,唯有惨白的脸色泄露了些许秘密。辰旦向来恩威并重,驭下有术,此时却一丝隐隐的不安,星子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恭顺地跪在面前,却似乎难以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