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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 噩耗

    星子不敢入眠,靠在床头稍稍打了个盹,估摸时辰,已近五更。 星子知道,父皇只让他昨夜回来休息,可没说今日不用进宫请安。来不及处理双手和膝腿的伤势,星子又强撑着沐浴更衣,赶在辰旦早朝前进宫问安。

    辰旦仍在怀德堂中,见星子去而复返,脸色比昨夜略好了点。待他礼毕,仍是关切地问道:“丹儿,你还腹痛么?真的不要太医来瞧瞧么?”

    星子笑容天真无邪,如照进沉沉大殿的一缕明亮阳光:“儿臣都已说了,只是积食而已,现已经全好了,哪用得着父皇三番五次地垂问?”

    辰旦亦笑了笑,吩咐御膳房做几样可口的粥也不过早晚的事!你还想心存侥幸么?你以为你不招,朕就奈何不得这帮反贼了?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岂能对抗朝廷天威!时至今日,你难道仍执迷不悟,还要为反贼求情?”

    星子用力地咬住下唇,直咬得唇破血流,口中尝到腥咸的滋味,方垂首低声道:“臣不会为他求情,只是不能忘恩负义,”顿了顿又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臣只愿与之同罪!望陛下恩准!”

    辰旦见星子这样说,反而冷静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失态。赤火国远征西突厥在即,攘外必先安内,箫尺巢穴覆灭总算让辰旦去了心头之患。他即位以来,国内也有过数起暴乱,但皆不成气候,多是尚在萌芽之中就被扑灭,箫尺这次也不例外。照理说,捷报传来,辰旦本应在意料之中,不至于喜怒于色,但辰旦一想到星子自幼受了箫尺蛊惑,误入歧途,离经叛道,至今不思悔改,且星子心中对叛贼的尊重依赖,更胜过对朕这父皇几分,辰旦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浑身皆不自在。

    辰旦今日得了奏报,即刻告知星子,一则是试探他的反应,二则也是要他认清形势,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星子竟丝毫不加掩饰,甚至不屑求情,只恳求与逆贼同罪,全然不将父皇朝廷放在眼里。辰旦虽怒不可遏,可究竟不愿弄巧成拙,父子决裂并不是他此时想要的结果。

    静默良久,辰旦终于压下火气,长叹一声,亲手拉星子起来,见那深色的裤管已是血迹斑驳,方才朕赐的上好药酒全白费了,辰旦恼怒之中又夹着丝丝心疼。

    辰旦怒斥道:“忘恩负义?丹儿,你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善良天真,不懂得人世间的险恶。那箫尺本是逆贼之子,漏网之鱼,早就存了不轨之心。他与你素昧平生,只因为知道你的身世,才处心积虑,故意与你结交,施恩于你。那些所谓的情义,不过是利用你欺骗你的伎俩罢了!”

    星子听他说到“利用”二字,忽想起叶子流韵子扬,不禁瑟缩了一下。到底是谁利用谁呢?我确实年纪尚轻,阅历尚浅,但箫尺大哥会利用我么?与箫尺大哥相识共处的一幕幕往事错杂眼前,清晰如在昨日……第一次见到大哥我才六岁,懵懂无知,他帮我要回了麒麟玉锁,但十年间他从未主动去追查过。他不知我身世时,待我如兄弟,他知道我身世后,却绝袂而去……临别时箫尺那满背的血渍鞭痕浮现,愈来愈深的痛楚弥漫胸间,大哥光明磊落义薄云天,这份超越血缘的深情厚意,父皇永远也不会懂更不会相信……但此时此刻,与皇帝分辩反驳又有何益处?星子唯有深深地缄默。

    辰旦见星子不言不语,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道:“丹儿,你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世上,唯有朕,才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朕给你生命,也会传你江山。朕剿匪灭贼是为了你好,他叛的是朝廷,夺的是皇位,覆的是社稷,那容得一味心慈手软?就算你坐在朕这位置上,他就会偃旗息鼓,倾心归附了么?朕要为你扫平这天下,留给你一个太平清明的和谐盛世,你难道竟不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么?”

    星子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听若不闻。若我在父皇的位置上?若我真的即位为帝,大哥要这江山皇位,我甘愿拱手让出,何须大动干戈?他必会是名留青史的一代明君,我愿意倾心归附于他,一生无憾。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辰旦知道,星子这倔强脾气,一时怕也急不来,灭了箫尺,他慢慢总会接受现实。只可恨箫尺教唆蛊惑,若活捉了他,定要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方能解朕心头之恨!辰旦恨恨地道:“朕刚才说的道理,你好好思量!不要逞一时意气,一错再错!日后追悔莫及!”瞪了星子双腿一眼,“朕令人传太医来,如此不爱惜自己!”

    星子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不用传太医了,臣……臣今日身体不适,陛下可否容臣早些告退?些许小伤,臣回府后可自行处理。”

    “不许!”辰旦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就在昨夜,他还跪在榻前,信誓旦旦地说,“能日夜陪侍父皇身边,儿臣求之不得”。罚他不眠不休连跪了几个通宵都不曾怨怼,不曾离开朕一步,就因为朕破了那箫尺那厮的巢穴,今日他竟不愿意多待一刻了么?连素日的恭谨顺从也不见踪影!辰旦的脸色阴沉如风暴来临前的天空,几乎能拧下水来,“你要走也可以,从此不要再踏进皇宫一步!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父皇!”星子几乎是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双腿重重地往下一砸,生生砸在那片碎瓷之上!星子挺直身子,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灰白的唇边却慢慢漾起一丝悲凉的苦笑,如冬日枯草上的一抹将要消逝的白霜,“父皇是要儿臣今日死在这里么?”

    辰旦呼吸骤然急促,咬紧牙关,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将眼前的星子撕成无数碎片,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拿自残自戕来威胁朕!恰到好处地拿捏朕的软肋!但为什么……为什么朕偏偏竟无可奈何?就凭他的今日言行,如何重罚都不为过,辰旦看了眼满地碎瓷,已是鲜血淋漓……此时再罚他,反是遂了他与反贼同罪的心愿了?让他更对朕怀恨在心,势不两立?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辰旦急促的呼吸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理会星子,吩咐英公公进殿,好生送星子出宫。望着星子在内侍的搀扶下,双腿滴着血,一步一挨艰难地退出大殿,辰旦跌坐回龙椅中,初获捷报的喜悦已消失殆尽,反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弥漫四肢百骸。

    星子此刻只想逃离怀德堂,逃离皇帝身边,逃得越远越好……但出了宫门,能去之处只有忠孝府。星子十二万分地不情愿,却也只能听任辇车将自己送回。

    下人搀扶着星子下车,星子无意识地抬头,望向门梁上那红底金字的牌匾,近午的日光晃得牌匾上一片金光,竟看不清写的什么。阿伟照例带人迎了出来,星子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而遥远。

    好在忠孝府阖府上下对星子受伤已见怪不怪,搀扶拥簇着他进了内室。星子挣扎着在黄花梨木雕花靠椅上坐了,阿伟便命人速去请大夫,星子仍是一口拒绝。俯身卷起裤管,见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瓷片已深深地嵌入双腿中,鲜血浸漫,一片殷红。阿伟等人不由惊讶出声,星子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想了想,吩咐阿伟去寻一柄锋利的小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