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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四章

    迟迟有惊无险地回到白芷身边, 将慈安宫的情形述说了一通,半晌,拍着小胸脯道。

    “好在官家没有追究, 赦免了我的罪过。”

    “不过官家好像生病了。他总是咳嗽,病得很重的样子。”

    不知从哪拿出个玉观音, 迟迟合起手掌虔诚道:

    “希望官家的病快快好起来。从今以后, 官家在我心中,跟观音娘娘就是一样的地位。”

    白芷听了好笑,摸摸迟迟的小脑袋,“慈安宫那种地方你也敢单枪匹马地去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在平安回来了, 不然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

    迟迟依偎在她怀中,反过来安慰道:“娘亲曾经同我说过,人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争取一回。我不愿接受那样的命运, 就要有所作为,哪怕拼上这条命, 我也不悔。而且姑姑你看, 我是幸运的,我做到了, 不用成为他的初礼宫人。”

    “不过, 我发誓下次一定不会这般鲁莽了。定与姑姑好生商议再行动, 观音娘娘作证!”

    她举起手掌,郑重地保证。

    ……

    一只手拂起沉甸甸的花枝。骨节分明,白皙干净。

    少年唇上无甚血色,唯有眸中一抹灰绿色深沉如海,慵懒沉静。

    他远远望着什么, 月光照拂在他苍白的面上,半晌轻叹,“她今日哭了?”

    白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扇紧闭的窗。

    白芷心头一跳,不知他为何会问到迟迟,皇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心事难以揣度。

    许是因为广陵王是他同胞兄弟,官家心怀天下,对于这小宫女的遭遇有所怜悯也未可知,否则今儿也不会送来伤药和吃食。

    “是,伤心极了。毕竟她年纪轻,又是第一个付出真心之人……”白芷自责道,“广陵王如此胡来,藐视宫规,奴婢应该一早便来回禀官家。”

    施探微收回目光,道:“如此也好。总是这样单纯好骗,以后还得了?合该长些记性。”

    白芷愕然。

    官家这说的……不会是迟迟吧?

    ……

    迟迟的梦里花香四溢。

    她梦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和尚。

    印象中的他,不怎么爱说话,任她怎么逗弄也永远只是一两句,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他也不爱笑,总是安安静静的,那双灰绿色的瞳眸像是一片冰冰凉凉的海。她喜欢小和尚的那双眼睛,也喜欢跟他待在一处。

    那时他们偷偷溜进春风楼里,看着台上那些美丽的舞姬,她羡慕极了,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等我长大了,就跳那支胡旋舞给你看。”

    他却忽然垂下眼眸:

    “我学。”

    “我跳给你看。”

    她记得那时自己高兴地笑了,紧紧反握住小和尚的手,“那等你还俗,我们一起跳。”

    “在我们成亲那日跳,不许反悔哦。”

    童言无忌。

    小小年纪又怎知晓婚姻为何。又怎知晓,何为男女之情。不过是想与那人同在一处,长长久久。

    迟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好些片段都零散不清。

    不过她记得,当年有人找到她娘亲,给了一大笔银子,叫她们速速离去,否则就让官兵将她们抓起来,投入大牢。娘亲顾忌自己的乐籍身份,只好应下。而她记挂着小和尚,想跟这个唯一的好朋友告别,想尽办法溜到他们常常相见的地方,却是人去楼空。

    她失落极了,偷偷难过了好几天。后来才想通,小和尚是佛门弟子,讲究因缘际会。

    也许,是他们缘分走到了尽头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修行。

    还是已经还俗,娶妻生子,也不得而知了。

    ……

    施见青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巨响滔天。

    进门的小厮被他一脚踹了出去,施见青收回衣角,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愤怒溢于言表。

    “殿下这是……”

    李叙颇为不解,怎么每次从宫里回来都那么大火气。

    觅蓝淡淡一笑,“交给我吧。”

    她刚进门,便听到少年隐含恼恨的、阴森的声音。

    “不愿?本王还非得让你心甘情愿。”

    咔嚓一声,少年生生捏碎了手中茶杯,就算是出了血也不在乎。鲜血浓稠,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流出,他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

    觅蓝淡淡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其实殿下你看,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在你心里,我、还是其他什么人,跟您小时候豢养的鸟雀有什么区别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现在有一个胆敢违抗您的人出现了,您便如此大动肝火。觅蓝不知,您到底是因为恼怒还是……有些其他的心思呢?”

    施见青冷冷抬头。

    这样的眼神,是以前的广陵王不会有的。现在,他却因为一个宫女,对她露出如此神情。

    觅蓝皱紧眉头。

    他忽然开口:“本王可以帮你得到皇兄。”

    觅蓝微顿:“条件是?”

    施见青眼睫轻颤,沉声道:“我要那个宫女。”

    他攥紧手掌,任由鲜血流淌得更加汹涌。

    那样的笨蛋也有傲骨?他偏偏要折断她的傲骨!不自觉间,一种阴暗的情绪在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

    不错,他霸道、乖张,想要的一定要弄到手。

    就算毁掉也不会让旁人染指,哪怕一分一毫。

    觅蓝看他许久,徐徐道:“殿下可千万不要食言。”

    “本王从不失信于人。”

    回到宫中,望着那血红的、连绵的宫墙,觅蓝无声静坐了许久,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忆起以前那段被人欺辱的日子,眼中暗流汹涌,蓦地归为一片平静。

    世上之人,都有执念。

    她的执念便是天下女子都趋之若鹜的那个位置。

    她凭什么……不是飞上枝头的那一个?

    ……

    “太后娘娘有旨,捉拿无色阁细作白氏,押入慎刑司听候发落。”

    收起诏书,身穿苍蓝色宫装的女子垂下眼眸,娴静微笑。

    “姐姐,我们终于见面了。”

    白芷跪在地上,一袭素衣,闻言缓缓抬起眼帘。

    “是你向太后娘娘告发了我。”

    笃定的语气。

    自己身份败露,即将锒铛入狱。

    施探微布下的用来迷惑太后的局,已破。

    这宫里的天,怕是要变了。

    “你坏了官家的大计,”白芷拧眉,“觅蓝,你就不畏死?”

    空气静默半晌。

    “死有何可怕?我只怕官家无动于衷,”觅蓝苦笑了一声,喃喃道,“白芷姐姐,自从进宫以来,你见过他动怒吗?”

    白芷叹气:“作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自觉。我此生只求自由,别的都不想要。你明明知道,却还要陷我入如此境地,只是为了惹怒官家吗?难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能放手吗?”

    “不能。”

    觅蓝重新挂上笑容,“你不懂那种感觉,那种抓心挠肝,也想要得到的心情……”

    “那我呢?”

    白芷扯起嘴角,“我就活该做你向上爬,而必须踩踏的尸骨吗?”

    觅蓝淡淡看着她。

    她缓缓踱步,苍蓝色衣袖拂过白芷瘦削的肩膀:

    “白姐姐,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的,但是这本来就是你做错了。你先是无色阁的契人,却背叛无色阁,妄图脱离控制。”

    “后是太后娘娘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女官,却背叛太后娘娘,甘愿为内应,为天子传递讯息。”

    “一奴不侍一主,你如此不忠,早该受到惩治。你放心,那边我打点过了,不会让姐姐吃太多苦的。”

    白芷幽幽一叹,事到如今终于承认:

    “你变了。”

    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与她共进退的阿蓝妹妹了。

    觅蓝好笑道:“在这宫中,有谁不会变呢?就算是你一手教导的那个小宫女,在宫里待久了,有朝一日,也会变。”

    白芷却道:

    “未必。”

    她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凝视着面前之人,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未来。

    “只怕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空?”

    觅蓝无所谓地一笑,“我从小吃惯了苦,不论是被关在柴房、只能靠馊饭度日,还是冬日里差点被人推进湖里淹死……我都挺过来了。我只是,不想再被任何人欺凌,不想再被任何人看不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能过得更好,我有错吗?”

    “姐姐你看,这宫中泼天富贵,如此诱人,我不像你,一心只想出宫过平凡简单的日子。我无依无靠,总要为自己争取的,”

    她忽然蹲下身来,用力握住了白芷的手,似乎是想让她感到疼痛,“姐姐,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阿蓝。”白芷忽然轻轻喊了一声。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她疲倦地看着她:

    “当日,我房中那些密信,都是你呈给太后娘娘的,是也不是?”

    觅蓝一怔。

    “你知道了?”

    手指微微发颤,几乎握不住白芷的手,眼底也涌出泪光,一如过往那个被发现做了错事的小孩子。

    见状白芷更加笃定,就是那些信,定了她勾引广陵王的罪。

    也是因此自己才立誓,从此封笔。

    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终究无人得见了。

    “从你向太后娘娘呈上那些信件、定我之罪的那一刻,我就不可能原谅你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你亲手毁去。”

    觅蓝脸色扭曲一瞬,缓缓站起身来。她轻轻拍了拍身上,仿佛那里沾满了尘土。

    不再看地面跪着那人,觅蓝别开目光,冷道:

    “押下去吧。”

    迟迟回到院子时,看到很多人围住了那里,乌泱泱的,其中还有佩着刀剑的御林军。

    她询问是怎么回事,身边人告诉她,“御林军奉太后娘娘懿旨,捉拿细作。”

    “什么细作?”

    有人幸灾乐祸道:“白女史啊,你不知道吧,你那个好靠山啊,竟是无色阁的细作!她与前几日潜入太极宫的刺客定是一伙的。”

    迟迟有一瞬的茫然,姑姑怎么可能是什么刺客?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了白芷,被人押着出来,素衣单薄,看见迟迟,她轻轻摇头,做了口型依稀是,“你多保重,不必管我。”

    有人叹道:“啧啧,怕是凶多吉少了,慎刑司那种地方,阎罗见了都生畏,白女史怕是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