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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小铛已经尽力在赶路了,但是一来老马腿力不济,二来先生极力反对日夜赶路,称我该多休息静养,所以这一路走到万毒世家附近时走了十多天。

    小铛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看着远方并不回答,小铛加了一马鞭,他说:“我们只有三个人,万毒世家的老宅现在肯定重兵把守,退一万步说,就算救人来我们也不见得可以全身而退。”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万毒世家的方向,那万古不变幽兰的云霄。

    这日中午,马车突然停了。

    “夫人,遵广爷吩咐,小女子特在道旁恭候夫人数日了。”

    我挑开车帘,看见道路正中一珊瑚红,白月掐边夹袄的女子端坐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方凝带了三四十个人在道路旁静候着。

    我淡淡说道:“那就有劳方小姐带路了。”

    车帘放下,马车又开始移动起来。

    先生一直在车内闭目养神。我放下车帘后悄然坐回原来的位置,先生却忽然开口问道:“看来你早就算到广子林也会来这里?”

    我看了一眼先生,他依旧轻闭着眼,也听不出什么语气来。我道:“那日归真闯了过来,广子林本要射杀他,被我阻止,其实广子林那时本可以当作收手不及,一箭射死他。宁枉杀一百,不放过一人,这才是广子林的作风。何况之后归真长篇大论,也有顶撞他的言辞,他也只是负手观看而已。这广子林,肯定是在其中听出了可以捞的好处,擒获暗门门主,这么大的功劳谁不想分一杯羹呢?而在归真一番言语刺激之下,也是可以猜测我会来此了。”

    归真来地不早不晚,当真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广子林折磨那两个孩子许久,这些消息应该不难套出来,那么他也是应该早就有了要来万毒世家的打算。其后他再言语刺激归真济物,故意放出个闪失让他们有机会挣扎出来,归真济物在愤怒之下,直接找我报仇,于是那一出好戏就这么在我面前上演了。为了引我来此,他也算下了一番心思。

    想着想着,车帘突然被人挑开了,广子林轻笑道:“夫人,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铛伸手把我扶下车来,我对广子林道:“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见广爷。”

    广子林笑道:“夫人何必这么见外?外面天冷,来我帐内再谈吧。”

    手上抱了个暖炉,认真听着广子林说着当前的局势。

    上云以迅雷之势攻下了万毒世家,自己却在战时中了机关受了些伤。而后,六个小门派联手攻来,上云不得已又退回万毒世家的老宅子与几个小门派纠缠。好不容易把几个小门派收拾干净,暗门的残军气都没有来得及喘匀,就突然来了一队天主教五旗的人马。利剑与镰刀两坛多日奋战,又断了两日的粮草,剩下的部队多又是挂了彩的伤员,在天主教人马狂轰烂炸的攻击下终于失手,围困于老宅之中,最终被擒,镰刀坛的坛主也死于乱刀之下,上云和齐埔则生死不明。而天主教的人马也没有高兴太久,广子林就带着兵强马壮的弯弓坛的截住了去路。天主教不明深浅,暂时驻在万毒世家的老宅里。广子林忌惮老宅子里机关太多,不敢贸然进犯,两家对峙数日,齐埔和上云现在依然被囚。

    其实广子林大可以好整以暇,等老宅内的天主教人马弹尽粮绝就可以轻易拿下,但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远方的竣邺山庄的大军开始有了异动,本来自圣女跳崖,邺永华身亡后竣邺山庄的十五万带甲庄丁就退出了天主教的地界内,全部静守在边界上。可最近线人来报,那竣邺山庄的大军一扫前几日萎靡不振的局面,开始调兵谴马,整顿军纪,后备粮草,眼看这天下硝烟未散又要风云再起。但是这回暗门是否可以置身事外,就很难说了。

    更让广子林觉得有压迫感的是,天主教只来了灵旗一支旗,大是可疑。这几天工夫,广子林好不容易才摸清了来龙去脉。这一队天主教人马自然不是我招来的,却是朴藤戈,也就是万觇金通报上去的。万觇金把消息透给“鹧鸪”,“鹧鸪”按照流程报给了最近的灵旗旗主,这个灵旗旗主却好大喜功,自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升官机会,于是想一鼓作气直接把上云扣下来,回天山领赏。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是若这一旗被困在此太久,天主教定会发觉,等圣明军一来,广子林可是有口说不清了。

    还是四个字:速战速决!

    广子林一定要设计让我来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一来毕竟在老宅内的是天主教中人,无论怎么样我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二来广子林肯定还在打算尽量减少伤亡的,因为自以后投靠天主教以后,现在跟随他的人都会是死心塌地跟着他走的。

    我默默听完,忽而问他道:“那朴藤戈……”

    广子林嘴角抽了抽,说:“夫人既然要归隐,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

    虽然心里也有预料到会是如此,但听闻他说来,还是心里一沉:万觇金在天山的妻儿老父是否还在痴痴地等他回来……

    “这灵旗的旗主是谁?”我问道。因为光道城一役,五旗死伤惨重,好几个旗主都易了人。

    “好像叫什么检杨……”

    检扬?脑子里电光一闪:那时我在静水镇向当地灵旗求助,碰到的那个精明的副管事就是检杨,而后就因为在静水镇护主有功,我也兑现了我的诺言,把他破格直接提拔为副旗主,而今,他已然成了老宅里那个手握兵权的灵旗旗主了。

    “夫人认识?”广子林含笑道,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芒。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苦笑道:“能否先向广爷提个要求?”

    广子林笑道:“夫人请讲。”

    “到最后,留旗主一条命吧。他好歹也算曾经帮过我一把……”

    “这个……”

    “广爷放心,”我垂下眼睑,“我会打好招呼,让他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既然夫人这么说,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那请广爷好生记下今日答应我的事。”

    广子林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放心。”

    在万毒世家附近放哨的天主教教众猛然发现一路走来三十来个人,护送着一个藏黑马车在往正门的方向走去。有人跳出来,拿刀指着,呵问是谁。赶车的小铛扬手飞了一封信笺过去,高声道:“我家小姐拜上,请旗主出来一见故人。”

    其实信笺上写的很简单,还是那首《咏柳》。当日检杨也是通过这首诗确认我的身份,后来所有天主教暗人也用这个当接头暗号四处寻找我。对检杨,这首诗无疑是对他影响最大一首诗,他就是因为这首诗当上了灵旗副旗主。

    接到信笺的人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回报去了,其他人依旧横刀相向。

    过了不多时,几人急冲冲过来,道:“旗主请贵人前往相认。”于是车马又开始移动了起来。

    马车在老宅的门口停了下来,小铛跳开马车,挑开车帘,我披着价值不菲的银狐毛皮大逑从车内出来。随着一声令下,门口重重的盾甲兵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赤铜色胸甲,满面风霜的人从中快步走来。

    他人还没到,我先提声道:“检老爷子好久不见,晚辈今日前来,本该先和老爷子通口气的,失礼之处,勿怪勿怪。”

    检杨一愣,随即明白我自称晚辈是不想暴露身份,当下咳嗽两声演示自己脸上的表情,道:“这哪能怪傅小姐,该怪老夫受人所限,有失远迎。”

    两人把这见面的客套给其他人做足,这才进了内堂祥谈。教众虽然觉得很奇怪,这来去的几条路都被暗门的人堵死了,这个女子是如何过来的?可见旗主却对这神秘的女子恭敬有加,也就不好多议论什么。

    内堂之中,检杨屏退了其他人,我只留了小铛在侧。那灵旗旗主恭恭敬敬行了天主教的大礼,好一阵嘘寒问暖夹杂溜须拍马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什么圣女原来平安在世,那教中传闻果然是假的云云。

    我口称受寒,一直裹着大逑,我有身孕的日子不长,加之身体瘦弱,不显肚子,冬日衣衫厚重,不知底细的人,倒也不易看出来。

    检杨简单了讲了目前的处境,我装做仔细聆听的样子,其实也和广子林告诉我的情况差不多。检杨说完,含含糊糊地提问我是为何在此处?我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招是广子林教的,但凡有点眼色的下属都知道,上面的人一旦如此表示,那么此类话题就提都不要提!检杨见状,果然缄口不提此事。

    好一阵冗长的对话。我把话题引到这次他出兵的事情上,漠不关心的随口问道:“那暗门门主现在如何?”

    检杨颇为自得地说:“那日攻打,贼人顽抗,但最终不敌。那暗门门主身负重伤未能及时脱逃,被属下一举拿下,还有个坛主急于护主,也被活捉了。世人多有误传,道暗门门主非人非兽。原来也不过是个年青人,只是一头白发而已,若不是有一个坛主拼死相互,实在不敢相信暗门门主是如此年少。”

    我随口道:“哦?那倒是有趣。这个门主现在关在何处?”

    “在万毒世家的地下酒窖里。”

    “甚好,”我故做高兴,“领我去见识见识,这个传闻中的暗门门主。”

    检杨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招呼了二十来人,前后护着去了酒窖。

    酒窖分三层,都在地下,下到第二层的时候我看见了齐埔,铁链加身,伤痕累累地伏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我皱了下眉头,道:“怎么,你们对他们用刑?”

    检杨听闻立刻对旁的看守怒斥道:“叫你们好好看着,你们怎么那么多事!……”

    几个负责守卫的人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检杨骂过一阵,这才对我道:“捉这两个人也算死伤众多,下面的人心有怨怼,也就是拿他们打两鞭子,出出气……”

    我冷冷扫他一眼,检杨立刻住了口,我道:“行了,也没什么。以后好生养着,别还没到天山这两个人就没命了。”说罢转身往下一层走去,检杨急忙对旁的人吩咐叮嘱。

    第三层的石门打开,我只感到一种似乎是来自地狱般的冷气混合着一丝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由地拉紧了大逑。

    隔了一个多月,又看见上云。

    他被手腕粗细的铁链绑在酒窖的一根支柱下,跪坐在地上,外面已经弥漫开了冬日的寒冷,地窖里更是阴湿,而他却只穿了一件白色很脏的单衣,被鞭子抽打出凌乱的破口,有凝固的血渍被冻在裂口上面。他低着头,白色的头发垂下,在地窖诡异的黑暗中,仿佛一个夜精灵。

    “小心台阶。”旁的人低声提醒道。

    上云听见了,懒懒地抬起头。在他那一瞬间短暂的失神中,我不敢确定那个流过他眼底的神色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一双眼睛亮地吓人,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失而复得的玩具,又像是一个饥饿的狼看见了美味的食物。

    我顺着台阶慢慢走下去,上云看着,眼里慢慢浮出一丝笑意,然后越来越浓。

    “恩……小,小姐,这个贼人端是狡猾,还是不要太过靠近的好。”检杨从后面赶了上来,拦着我说道。

    “不碍事,他现在这副模样,还能兴风作浪不成?”我说着,并不停下脚步,“这个就是暗门门主?”

    “是,”检杨恭敬地说,“正是此人。”

    检杨看我还不停步,有些担心地说:“小姐就在这里问话就行了,这贼人本事倒不小,小姐要是有个万一,老夫可担当不起。”

    我随口道:“那你在原地等我好了,我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暗门门主。”

    检杨无奈,也只得跟在我后面走了过去。

    我在上云面前站定,问道:“你就是暗门门主?”

    上云嘴角微微一弯,勾出一个妖冶的笑来,嘴唇微动,我耳里便传来个几不可闻的细微的声音:“你装地还真像。”随即就听见上云大笑着高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你最好承认,我可以先留你的命在;如果不是,你最好也承认,我可以给你个痛快。”我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边又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声音:“夫人近日可好?我可是常常挂念你呢。”

    我心下一跳,眼角扫了眼一旁的检杨,看他并无异状,心下嘀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腹语?

    面前的人依旧带着摸棱两可的笑容答道:“难道这两天给我的痛快还不够多吗?”

    一旁有人呵斥道:“大胆!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人!”

    趁旁人呼呵的时候我飞快地低声问道:“你伤重吗?”

    上云大笑道:“区区个女子,是哪个护法或者是天师的小妾吗?”黑白分明的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形,对我呓语道:“你看呢,夫人?”

    反正后面人看不见,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看着我,眼睛依然在笑。

    检杨斥道:“满口胡言乱语。”转而对我说,“小姐无须置疑,此人的确是暗门门主,有门主令牌为证。”

    我点点头,对上云道:“也罢,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反正你日子不多了,还是早点做好觉悟吧。”

    上云听着,自然明白我的话似乎另有所指,腹语道:“怎么样都行,你先离开这里,别冒险了。”面上笑而不语。

    我转而对检杨说:“请个医师过来给他包扎一下,你要请功最好是献上一头猛虎,而不是一只病猫。”

    检杨赶忙称是。

    我转身离去,耳边又响起上云的声音:“看见你平安,我很高兴……”

    我转头,深深看他一眼,他妖冶含笑的眼依然看着我。转身离去。

    第二天,黎明之前。随我同来的三十来个暗门高手突然暴起发难,冲进酒窖劫人。检杨自睡梦中惊醒,赶忙加派人手想把人再劫下来,一边急忙向我所住的屋子冲过来。

    还没等过东厢,就在大堂看到了我。大急:“圣……小姐!!”

    小铛手持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对冲过来的检杨冷然道:“叫你所有人马都留在原地不动,放我们一帮兄弟走,不然……”手上匕首一紧。

    “住手!”检杨呵道,“尔等好大的胆子!”

    小铛面色更冷:“再敢走近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她的脖子硬!”

    我面上挂泪,凄然道:“旗主,这帮歹人在我回天山路上劫持我,说要以我换他们门主,对不起……”

    检杨大急道:“小姐这是何话!是我等失职,未能察觉小姐命悬人手……”

    小铛不耐烦道:“罗嗦什么!开门!放人!”

    检杨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