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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镜倒与永清想象中不同。

    她以为这位荀三郎出身颍川望姓,大抵会和她一开始一样,无论是在灶台旁边打转,还是去施粥的档口帮忙,皆会手忙脚乱,提心吊胆,还要忍受一番身旁的人欲言又止却强行按捺下来的眼神。

    但荀镜显然是沾过阳春水的。

    他极为娴熟地接过陶碗,掌勺伸进锅釜底部,沉沉地捞出一勺浓稠的粟粥打了进去,再麻利地托着碗壁,将空余隔热的碗足让给接回陶碗的百姓,不让逐渐变烫的碗壁伤到对方。

    按住荀镜劳作了一个多时辰,渐渐散过了饭点,来人也稀疏,手下掾属便来请他们去休息,永清看着拿起一块白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的荀镜,忍不住问:“你怎么如此熟练?”

    皇帝既已对邻里坊中造反的百姓赶尽杀绝,她如今已不再有那般一争到底的气性,晓得不若做些实事来得有意义,遂在皇帝意识到这块地有多值钱之前,便将它讨了过来,改作了善庄,救济周围困苦百姓。不过由于开得急促,只向中常侍周羽讨要来了宫中老年的宫女宦寺,帮忙打理,其中亦有在皇帝每年例行施粥赠善时领过差事的宫人。

    荀镜的动作,许多注意的地方,是久久负责施粥的宫人都不曾知晓的。

    “先前在乡梓之时,每回荀氏放米赈济,家父皆嘱咐家中晚辈,凡是年满十三岁的男子皆得一并出力,以识世间疾苦,莫生骄纵轻慢,以势欺人之心。”荀镜将汗巾攥在手心,他看出永清有些局促,又想起方才她故作熟练地和他一起盛粥,动作却屡屡慢了半拍,不由一笑,“公主金枝玉叶,本是不必做这些事情,发了善心,便极不容易了。”

    荀镜分明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但听起来极其扎耳朵。

    永清不由揶揄:“荀惟明的意思是,皇室之人本便是尸位素餐的泥偶,就应当似皇天一样冷漠无情,反复无常,但凡露出一点点人性,便可称之为‘极不容易’了。”

    她想来荀镜这种敬顺纲常的人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既无法忍受对他的歧义曲解,却更不敢驳斥君权傍身的公主,两相为难,又自相矛盾。

    不料荀镜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倒是让永清一时不知说什么,倏然端起了公主架子:“大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荀镜反而盯着她,认真问道:“公主不也是这般认识的陛下?镜以为,我与公主想法是一致的。”

    永清挑了挑眉:“荀惟明是赞同此道,想为之辩护呢,还是反对呢?”

    “我非法家门生,亦不与董氏,”荀镜笑了笑,“公主以为呢。”

    荀镜竟然并不是如今太学主流的那一派儒生,永清隐隐感觉他与顾预张明等江东一脉亦有不同。

    若是依着太学那与董仲舒一脉相承的一派,皇权本就代天行令,恩威赏罚,天下万民俱得受之,若是稍显仁慈,便可以被歌颂为仁君了。

    永清问:“你这样的想法,可是承自荀太守的庭训?”

    “父亲既是两代帝王钦点的大儒,自然是斥我的想法为异端邪说。他即便是被先帝斥责,又蒙宦官祸政,党锢乡里的时候,也不曾说过君王一句怨言。似父亲这般的士人,是不会觉得天子有错的,若朝纲不正,必定是有他人祸乱,或是外戚,或是阉宦,无论如何是怪不到陛下头上。”荀镜摇头,“说来,即便是如同顾怀之这样敢为天下言事的人,也不尽将弊病归之于州部,而不言陛下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