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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功原本拟定的是清晨卯时趁早出发,马上三日,即可在春波渡换舟楫,乘此东风时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不出十日即可抵达荆州。

    不料他与新任的曹长史交接这二十年来的簿册与手上残留的事务,竟从两天前一直交接到今日上午。

    一直到中午,李功拿起许长歌上交回来的兵马粮草算簿,问他还记不记得这是做什么的。

    年轻的长史惴惴不安地看了李功一眼,苦着脸摇头。

    李功看了一眼高照的日头,疲惫涌现,最后沉思了一下:“我实是无暇再教你了,将军府事务繁杂,无需你有多少智勇谋略,自有幕客出谋划策。惟独要谨记细心二字,长史之责,事无巨细,皆要从你这处过问。若再碰到棘手之处,举棋不定,你去找北院西阁里暂住的那位顾先生,多与他商量些。”

    曹长史如释重负,连忙应声点头,表示自己谨记在心。

    然而心下无论如何也生出一丝轻慢——那西阁里的“顾先生”,一介布衣,连个名讳也不示人,既不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又不威震于江湖,看起来也就和他差不多大的岁数,如何和他平起平坐,还让他有事请教商量?

    李功转身欲走,却想起另一桩事来,一把攀住曹长史的袖子,凝眉叮嘱:“切记,若逢机密之事,切莫示与他。”

    随后又逢着几位十年相处的同僚将他拦下,说已在前院备下酒席为他祖道饯行,李功一番婉言谢绝,但一说蘧大将军也欲最后再送他一程,他便再也推辞不得。

    一番叙旧,推杯换盏,几位将军府中司马主簿争相为他敬酒,已有轻微薄醉。

    如今斜阳日暮,他方牵着一匹乌蹄玄鬃的白马,向城郊行去。

    黄云曛天,风烟散日,春日郊野芳草蔓生,濛濛新绿,古城墙边柳丝披垂,菀菀嫩黄。

    夕间出城的路上已少有人影,两旁青砖券起的坊墙里倒是炊烟袅袅,李功脑海中仍萦绕着蘧进方才对他说的话。

    每次一想到,李功就不由得摸了摸右肩,仿佛蘧进手掌的重量仍时有感知。

    饯行宴散罢,几位司马和主簿还有要务处理,皆先告罪离去,蘧进却将他一路送至将军府大门口。

    两鬓斑白的老将军精神仍好,今日眉梢更添了几分喜气,一掌拍在他肩上,那力道仍是宝刀未老,差点让李功脚下一趔趄。

    蘧进未曾注意,只感慨万千:“你终于看开了,愿意了,放下了。”

    李功垂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只是,此中之君,他忠的不是大燕君王,而是长秋宫的女君。

    蘧平不晓得他其中之意,兴致仍十分地高,又拍了他两下肩膀:“想开了就好。你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如今又外放成了州郡长吏,无论如何也算立业了。先前,你一直推说,无暇顾及家室,只怕耽搁了别人女子,搞得别人还以为我蘧进刻薄下头的人,连妻房也不许娶!”

    “主公——”李功有些惊讶,连声告罪,“竟有这等造谣滋事的人,是功之过也。”

    蘧进连连摆手,笑着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自己栽培了二十多年的弟子,语重心长:“到了荆州去……十年八年,大抵是不会回来了。既然已经立业,便在当地望族里寻一妻室,好好过日子。”

    李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沉默地望向北宫的方向。

    蘧进向身后一招手,侍儿捧着一锦匣上前,蘧进取出,将一枚糖色白玉佩放入李功手中:“难为湘阴侯拼死从深山老林里送了出来。老三的,老夫留下作个念想,这枚是老四的,便给你了。”

    李功顿时变了脸色:“大将军!”

    蘧皇后出生以后,蘧进偶得先帝赏赐一大块和田玉,他遂差人打作五枚玉佩,送与五名子女。蘧进长子与次子尚能留得全尸还葬故乡,玉佩也伴随其主一同放入了棺椁。三子伏波将军蘧珗和四子横野将军蘧珍皆命陨深山,蘧进只接到了衣冠冢还乡。但湘阴侯出山之时,两位蘧将军皆将绝信与玉佩一同交与他递送出来了。